■本报记者 傅盛裕
2015年《收获》长篇专号春夏卷,收录了赵丽宏的《渔童》、何顿的《黄埔四期》以及张怡微的《细民盛宴》。其中,张怡微是最年轻的。出生于上世纪80年代末,也曾顶着80后、“新概念”的标签,而今却从浮泛的青春故事,转向世情与人心的刻画。
《细民盛宴》初稿完成于2013年12月,后经两次改写,于今年2月完稿。在张怡微看来,有一个说法她是认同的:《细民盛宴》既是“家族试验”写作计划中的一环,亦是以前很多小说的“总纲”。此间寄寓了创作意图、人生态度,也关乎亲眼所见的经验材料和小说缔造的心灵世界。
骆以军以《细民盛宴》比附张爱玲的《小团圆》,“这样一组组人,这样展开的时间括弧,像剪纸窗花、影影绰绰、疏眉淡影。”通过“家族试验”,聚焦上海这座城市,以及家庭、家庭内部人与人的关系,也成为张怡微独特文体背后一贯的问题意识。
与张怡微从《细民盛宴》聊起,探讨小说创作的经验与想法,呈现对城市与生活的体悟,某种程度上说,却能管窥年轻作者在纯文学道路上的嬗变轨迹。这一切,仅与个人相关,却也是曾经的80后作家的明确路径之一。
从景到人:由地理向伦理
记者:在《细民盛宴》(以下简称“细民”)之前,你写过另一个长篇《你所不知道的夜晚》(以下简称“夜晚”)。我对“夜晚”开头写田林、写小闸镇的那种笔法印象很深。到了“细民”这里,开篇场景是爷爷行将去世,把家族里的次要人物拢聚在一个空间里,一个个讲述,也很抓人。从地理到家族、到人与人的关系,这种变化是怎么考虑的?
张怡微:因为也隔了很久,我其实不大会写长篇,这两个篇幅都不是特别长,大概在8万字左右,只能算是小中篇。写的题材也都是上海。最大的变化,可能“夜晚”比较专注于这家人的来历、前世,写得比较老实。到了“细民”,我大致知道我要做什么。譬如说我想把这样一群次要人物团在一起,需要一个大场景,所以开篇就是一个还没有发生的葬礼。
相比之下,“夜晚”的写法就是写了很多景。当时我有一个非常大的困扰,就是关于写景和人物的命运有什么关系?我觉得我写的景是景,人是人。那时候我还在讲座上问过迟子建,说怎样写景?迟子建还问我,是不是不热爱生活。王安忆说“她热爱的”,但上海的小孩很可怜,他们只看得到人,一望无际的人。所以当时我只做了一些简朴的素描。
“细民”主要就是写人,写细民,写他们在一起吃饭,写这些原本不算是一家人甚至很可能通过婚姻关系的解除,也就不算一家人的人物之间的关系。
经验与虚构:生活是有苦衷的平淡
记者:“细民”里有个设计过的一个小细节,最后袁佳乔躺在病床上,继父向她转达继母对她的评价。这一点是蛮有意思的,其实继父和继母在日常生活中是不需要见面的。这些不需要见面的伦理关系,在小说里可以见面,可以通过一道翻译,通过这样一个特殊的人,来传递我对自己过往一切的总结。这一段蛮感动的。
张怡微:单亲家庭的子女,其实是契约之下的附属物。这创设了非常多的伦理空间。之前我看亨利·詹姆斯的小说《梅茜的世界》,就是写了新型的、多元的家庭伦理关系。我对这个是很有兴趣的。
记者:提到新型的、多元的家庭,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美剧《摩登家庭》。当然那是一种刻意轻松化、喜剧化的表述,淡化了很多现实问题,用诙谐的方式来说。但看“细民”,其实还是有点沉重的。我读完之后,既不是难过,也不是不难过,而是有点惘然。
张怡微:我觉得生活就是这样的。我看是枝裕和的电影,看威廉·特雷弗的小说,这一部分日常的无奈我是非常喜欢的。生活本身可能不是开心,也不是不开心,是一种非常有苦衷的平淡。尤其是我现在渐渐长大了,活到了父母没办法处理自己感情和婚姻问题的年纪,我才知道这件事情不是想当然,觉得一切都可以克服的。
我有了越来越多自己没法承担的责任,有我很想逃避的东西,有我自己的脾气和偏见的时候,我再回过头去看我和父母密集相处的十年。因为他们分开的时间已经比在一起的时间长得多,慢慢去想的时候会觉得,人生就是互相陪伴走一段。我写过一个曾经让我很辛酸的场景,就是我们三个人会在三个不同的墓碑上。但那又怎样呢?在世的时候好好相处比较重要吧。该淡化的东西淡化,不只是一种能力的展现,其实是一种抉择。
记者:是的。所以和这种对人生的看法相关,在你的小说里,人物也是现实、悭吝乃至冷漠的,但又不是坏,有时候还能看出,他们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爱。虽然用应然的标准来看,是很有限的爱。
张怡微:其实我们算是运用语言比较成熟的人。大多数细民家庭,或者说普通人家,无论父母还是子女,不大用语言表达感情的,他们不是职业的表达者。但他们也要相处,也很容易互相误解。他们也用爱在平衡误解,用时间在弥合很多伤害。有时候这种东西超越语言,比善于表达的人更容易理解生活创痛的一面。我很喜欢观察这种方面,它恰恰比语言更加动人。
像“细民”这个小说里,所传递的,其实也是一种非常激烈的感情。这种感情被一些伦理关系和一些生活现状给压抑住了。你能说它是有限的爱吗?恰恰它是非常大的、非常沉重的爱,也涉及到一些金钱和房子等细小的矛盾,但这种矛盾不至于让很多东西倒塌。
80后与文学:从来没有想过要代表任何人
记者:这个我非常同意。说回上海,关于文学史意义的上海,其实有很多标签。但对年轻一代的写作者,可能早几年的意见比较趋同,觉得比较自我,更多地写自己的经验世界,比如咖啡馆和校园。但你从很早开始就着手写世情里的处境和命运。大的背景,又是现在年轻人不太熟悉的上海,比如工人新村。为什么会做这样的选择?
张怡微:因为工人新村我最熟悉。其实我后来有慢慢想要淡化工人新村这个概念,我觉得把握不了,尤其是工人这个阶级的许多东西。工人新村是当时非常先锋的工人身份的衍生物。其实我从小到大,我所理解的上海都是工人新村,我从来没有住过里弄、洋房或者公寓。我对工人新村的邻里关系和家庭环境比较熟悉。
至于上海的标签化,其实上海对我来讲也是有距离感的。我到市中心也会不知道往哪里走。尤其很多百货公司的设计,会让人觉得非常迷惘。这样一个高度商业化、高度摩登的上海,此时此刻我也不熟悉,更不要说被艺术化之后的形象。
写作还是从自己最熟悉的东西写起,会比较有把握。我很少在咖啡馆写作,校园的话,虽然我一直在校园里,但我也毕竟快到而立之年了,也面对很多超越学生的很多人生问题,只能说我可能比较喜欢写一些消耗人情世故的东西。但我的阅历是要落后于这些体验的,只能慢慢再多理解吧。
记者:虽然80后、“新概念”是一个非常笼统的群体化的标签,根本无法描述其中的每一个人,但现在持这杆标尺的人还是有。我关心的问题是,从你个人的角度,从80后和“新概念”,到如今有比较独特的问题和明确的写作对象、题材,你怎么认识这种转变?
张怡微:80后也不小啦,也人到中年了。我大概算80后里偏后的年龄层,但想象一下就能体会到,曾经定义的叛逆、个性或者不靠谱,都已经被很多东西替代了。当80后开始为人父母,开始承担很多时代的重量的时候,80后就只是一个年龄的划分,不代表什么,没有办法左右每个人的命运。尤其是80后到底是文学化的标签,还是所有人的指代,这很难讲。写作上,我觉得基本上靠天赋,和年龄也没有关系。有天赋不管是几零后,都能写出来。没有天赋,再年轻也没有用。
从我自己来讲,我们还是经历了时代巨大的变迁,都市更新,包括我们所体会到的一切,房价、工资、社会阶层的流变,非常严酷,并不是长辈们告诉我们的,我们有多么温适,多么无忧无虑。
在这巨大变动的20年里,我们的长辈们是和我们一起成长。从我们当时还是少年,到现在变成资深的成年人。我们的父辈在渐渐老去,他们也有很多接受不了的东西,所以才有那么多情绪需要发泄,需要股票这样的寄托。其实大家是一起成长的,并不是割裂的,你们归你们,我们归我们。
我只能就我个人的观察和体验,来展现我所看到的这个城市的细部、这个城市的人的关系的细部。它可能是有代表性的,可能也没有。它可能只对我个人有意义,对很少一部分人有意义。可能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我要去代表任何人,去代表不属于我这个生活状态和生活环境的人,我也没有能力去做这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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