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杂弃之物的上空,神依然继续交谈。———费尔南多·佩索阿
来印度之前,朋友送我一首张雨生的歌《TheIndianSummerNight》,印象最深的那句“在落叶风中想着你”,颇觉费解。夏季本是草木最蓊郁葱茏的时节,秋风落叶的萧瑟从何而来呢?歌里其余情深之句,也并未觉得有何出奇,芸芸众生,甜言蜜语,大都差不多。
在印度第一年,挣扎的都是衣食住行的俗事,哪里有超市,哪里能买肉,如何消灭家中“小强”,如何从马路上狼奔豕突的司机中突围,安然回到住处。顾此失彼,狼狈不堪。以致回一次国就要感慨一次祖国多么物产丰富,秩序井然,恨不得立刻收拾行李逃离这片蛮荒之地。去过泰姬陵几次,然而终究也是一个游客。
第二年款款而来,3月回温很快,开始有初夏的意思。黄昏时在院子里散步,春风骀荡,不知从哪里飘来茉莉花香,花园里铺满菩提和阿育王树的落叶,遍地黄花堆积,风一过沙沙作响,窸窣的声音让耳朵也有痒酥酥的感觉。空气里全无衰败的味道,格外温润沉静,叶子落了,但不久又会再发,也许就在明天、后天,在季节已经许诺的某一刻,自不待言。同事说,这是印度独有的“夏至叶落”,想起那句歌词,忽然明白了这种微妙的氛围,融合了枯萎与萌发、挽留与随缘、决绝与缠绵,歌中描写的是情人分手的心绪,此情此景,何等丝丝入扣。不到印度,愚人如斯,何以领悟。
这是一个契机,像禅宗里的顿悟,在艰难漫长的摸索后,一下子豁然开朗。一年来所见所闻,回想起来,顿时变得清晰合理。印度之美,正是在于种种不可能激烈碰撞之后的奇妙共存。
就像印度香料,错综复杂,至今我也没有把它们的名字和真身对上号。据说每一道印餐里都有十种以上香料,要把人的味蕾刺激到极限。还有一种混合香料马萨拉(Masala),由生姜、豆蔻、月桂叶、肉桂、丁香、薄荷等调和而成,不仅是下厨必备,还有层出不穷的衍生品,马萨拉茶、马萨拉汽水、马萨拉薯片、马萨拉甜品等,以及最具有想象力的马萨拉酸奶。第一次喝马萨拉酸奶时,我的心情是崩溃的,但若习惯了这种味觉的喧腾,诸多香料互相融合,真是别有滋味。
印度服饰最喜爱撞色,无论是标志性的纱丽,还是旁遮比、古尔蒂,都是正红配翠绿,明黄带宝蓝,每一块色彩都呼之欲出,热热闹闹,一往无前。初到印度时,这一点让我难以忍受,这样浓重张扬的服饰真是鄙俗,穿上真是像热带鱼呢,甚至疑心是不是印度人、特别是女人的生活过于苦难,需要借助明丽鲜艳的色彩排解郁闷。直到有一天,走在一个上年纪的女人身后,她步履缓慢,身体也在岁月 的挤压中变得臃肿、笨拙,然而玫红色镶金边的纱丽从她肩头垂坠而下,随风袅娜摇曳,好像正在将一个女子的故事和期待娓娓道来。那一刻她具有摄人心魄的媚,让我遗忘了她的年龄和体态。而若非那强烈的色彩,服饰语言中的妖娆和深情,恐怕要大打折扣。
印度的贫富分化令人瞠目,初次目睹这些景象难免心有恻恻,甚至饱受精神折磨。高档购物中心完全可以媲美发达国家,然而即使在首都新德里,一出商场便是坑坑洼洼的马路,路边垃圾成堆,贫民窟里的人们迎着阳光和尘土继续生活,脸上平静的神情很难讲是内心的安贫乐道,还是既知无法改变此生命运的淡漠绝望。遇到红灯车停下来,一群孩子就涌到车前,翻筋斗、跳舞、擦玻璃,为了要一点施舍,他们丝毫也未察觉这个过程有何痛苦,一脸喜气洋洋。如果进入老德里,在破败拥挤的小巷里深深浅浅地走一段,黑色的街、黑色的旧房子、黑色的粗电线将天空分割成凌乱的小块,有一种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在城市的塔尖,居住着完全国际化的精英,但每年冬天又有数千名流浪汉冻死街头。报纸上,上一页是熟稔掌握西方话语体系讨论后现代思潮的知识分子,下一页就是迫于饥荒和债务自杀的农民。在闹市商圈,汽车堵得水泄不通,知道无用也忍不住焦灼地按喇叭,每一秒都击打着衰弱的耳膜,神牛却悠然信步,不紧不慢地穿行其间,热得奄奄一息的流浪狗蜷缩在角落里眯起眼睛———狂飙猛进的工业化乐章里突然插入了罗摩的音符!
一位朋友曾说,印度气候酷热,人便容易神思倦怠,进而滋生厌世之感,轻物质而重精神,轻现世而重来世。藉由这种思辨,尘世的种种对立都能找到折衷,也决定了在其他文化里确凿无误的价值判断都可能在印度失效。任何曾在圣城瓦伦纳西泛舟恒河之人,面对水中的死者、岸边沐浴的信徒、焚烧躯体的火焰,恐怕脑海中都会闪过“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的训诫,又惊骇不已,又能获得理解和坦然。我们自以为经过文明的驯养,动辄批评印度脏乱差,然而这古老的生存方式自有其自足、深厚的理由,看似矛盾的生与死、洁净与肮脏、富足与贫困,原本不就是生命形态的自然呈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