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具体哪一年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因这并不妨碍我回忆起除此以外的所有细节……
不过罗坚的哥们说是1989年,而罗坚的哥们很可能是对的。
(二)
那是一个夏日的夜晚,我正坐在交大校园的草坪上,一棵大樟树下的石桌前,月光洒下来……在夜的宁静中,忽然传来一阵划破夜空凝滞空气的吉他声:
“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
———一个男孩的歌唱伴随着吉他声,悠扬地传遍了夜的广场……
我不禁站起身,朝着歌声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到红太阳广场的台阶上坐下,在那里静静地听。
(三)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拥有我/我拥有你在很久很久以前/你离开我/去远空翱翔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生命中有一些根植的感伤,我想起送别的于我生命中重要的人以及自己即将出发的远行,歌声触碰到我内心一些柔软的东西……
不同于霓虹灯闪烁的剧场、不同于酒吧、不同于音乐厅、不同于卡拉OK,在夏日里校园散漫的月光下,只一把吉他,罗坚用他指间弹奏的乐章和他独具魅力的歌喉,断断续续地连缀了青春期的迷惘和不吝挥霍的流动的能量。
在能够真正走进人心的奇妙的音乐形式面前,文字真的是太过于苍白。也许一代人有着一代人青春的偶像,而造神是需要一些包装和仪式的,———但是在这样简朴的夜晚,置身于他的可以触摸的歌声和他的小伙伴们中间,没有麦克风,没有fancy的音响设备那可以奇妙到真唱假唱都分辨不出的时代效果,没有闪烁的霓虹灯,没有乐队,罗坚,他的歌喉他的吉他,能够给予听众如此的感动和超凡脱俗的升华感……
是否因了纯净的月光下那草坪真实自然的气息? 因了毫无功利的青春最纯粹的热情的流溢? 哦,校园!
后来,那个夜晚,在“红太阳广场”的台阶上,我加入了他的小伙伴们中间,听他弹唱一曲又一曲……我成了罗坚的粉丝。
(四)
青春的脚步总是匆忙的,偶尔的相遇或重逢,突然间也不知怎么就会散落。
在异国他乡,我听过很多次辉煌的音乐会,有的娱情,有的震撼———在令人眼花缭乱的闪烁灯光中,在高超的现代化音响笼罩中,在劲歌曼舞中,在名家独奏中,在大型乐队配合默契的表演中……
但那种轻触心弦的感动,我想可能只属于一个逝去了的时代。
在2005年我生日的时候,朋友送给我两张卡伦·卡彭特经典乐曲的金唱片。同是一个夏日的夜晚,我驱车行驶在海边的高速公路上,我将播着卡彭特的音响的音量调高再调高……车窗掠过月光下起伏的海洋,耳畔是卡彭特那engagingvoice,当我的人我的车连同车内的整个空气被卡彭特的歌声包裹的时候,在疾驰的速度中……我心中涌起的那种经久不息的感动,让我忽然记忆起,上一次,我曾经被歌声如此的感动过,是许多年前,在夜的草坪上,一个男孩怀抱吉他的弹唱……
(五)
2016年春节第二天,我收到一条微博短信:
“师姐,还记得吗? 交大罗坚……草坪上的吉他。”
“呵呵,记起来了……新年好啊!”记忆的误差只会发生在某些客观的数据上,只要他提起那年夏季的夜晚,草坪上的吉他……那种记忆中的感动就是不朽的。
“咱们那个夜晚在红太阳广场见面是哪一年?”
“唔……不是88,就是89。”我也在回忆。
“你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听,后来我们一起唱……非常难忘。”
呵,校园,夜的草坪和广场。
“今年4月份是交大120周年校庆,师姐会回来吗? 我们届时将举行‘青春不毕业———罗坚和他的朋友们之梦回八十年代校园演唱会,,我们那个时代约1000名校友会参加,师姐你回来参加吗?”
“你这次还将唱那些我们曾经熟悉的歌吗?”“这些年离开校园后,你还有机会经常唱这些歌吗?”“另外另外,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你的吉他和演唱经历过怎样的从师和训练?”
“全是老歌。”“我完全是自学的,吉他,唱歌,钢琴都是自学的……”“毕业后我一直在北京,工作之余自己有一个乐队,每年都会唱几次,只唱老歌。”
他的“只唱老歌”再一次触动了我。能再听到那些歌真好! 可贵他们这种坚持。这不仅是怀旧,而是于一种品位的坚守。以罗坚的天赋,什么新歌在他都是不在话下的,但他选择了那样一些具有经典品质的作品。
时间,积淀下来一些精品,它们不是赶时髦的花架子、商品感的虚张声势、急功近利的空洞无物那些形式主义的创新所可比拟的。偶尔打开视频看到些许小新秀的演唱,双眉紧蹙、肢体复杂、作情感强烈投入状,却不自觉地掩饰着精神上的先天不足和后天的养分缺失,他们在将那些貌似深奥其实做作的歌词和华丽而平庸的旋律唱得有声有色时,照样引起听众如痴如狂! 不由感慨,听这些歌长大的小“鲜肉”们简直太不幸了。
罗坚的演唱虽然只为小众所知,但他们是来自校园的一个高质量群体。他不必媚俗、降下身段地取悦,他那源自校园广场上的开放式的表演是放松的、才情自然而然的流露,他的音乐有着倾诉式的交流,诉诸人类共通的、真实而耐久的情感。
罗坚和他的朋友们,将重温曾经温馨了一代学子的青春歌曲,重温八十年代校园的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也许他们属于一个过去了的时代,但一个时代健康的浪漫气息将是隽永的。
(六)
罗坚的“老歌”,有齐秦、罗大佑,有MorrisAlbert……有他自己写的歌,“这两天与大学同学重逢,回忆起我上大一时写的歌 《挥手在夕阳》,连自己都被18岁的真诚打动了……”
《挥手在夕阳》 (罗坚词曲):“我挥挥手,往事又涌上心头;我回过头,凝望你痴痴的双眸;不要再哭,也许还需要很久;我轻声唱,用那已沙哑的歌喉。我知道,此去天涯路远;我相信,你会在风雨中守候;我要走,不是一去不回头;我希望,归来时人景依旧。一抹夕阳,带上我无言的离愁;再次挥手,只是分离,不是分手。”
———这是18岁的少年刚考上大学,远离家乡时与某个女孩告别的场景么? 我没有问过他。但歌中表现出了他写纯真年代情感时的含蓄和品位,丝毫没有青春的戾气,也不像如今的先锋歌手和小“鲜肉”们因才情不够而常求助于夸张和极端式的表达。罗坚,他将尚处稚嫩人生阶段的、难以实现的世俗情感演绎得唯美而深情……
这是一个艺术家极难能可贵的素质,可罗坚后来的身份不是艺术家,而是企业家。甚至在他的履历中所记录的成就里,都不曾出现他作为音乐人的精彩历史。
齐秦、罗大佑等,是我崇拜的歌坛巨匠。但我觉得罗坚起步时的音乐才情,丝毫不逊于齐秦,甚至超过最初的罗大佑。当然罗大佑后来创作出一些堪称经典的作品,那是因为,他后来彻底放弃专业,专门从事音乐了,就像一个熟练工一样———我这里绝无丝毫不敬的成分,因为“巨匠”在我眼里便是一个有天赋的人成为超级熟练工的过程。而一个人的天赋才华,则从他最初的呈现可见端倪……罗坚始终是业余的,在他那么喜爱音乐的同时,他考上的是中国第一流的理工科大学,主要时间强化的是抽象思维和逻辑思维,它们归左脑运行;而音乐,则主要是一种右脑的运作……
当一个人,在全方位的社会角色上都做得相当出色时,他是需要做出某些妥协的。许多年过去,我欣慰地看到,罗坚,在他的事业和家庭都相当成功的同时,他还完好地保有了对音乐那么纯净的爱,对梦想那么热烈的追寻。他和他的“小伙伴们”将要举行的“梦回八十年代校园演唱会”,便是一次见证。
(七)
刚才听到广播,科学家已经发明出一种药,吃了这种药,任何感伤、内疚、恐惧、痛苦等等负面的记忆情感,统统都会抹去。
在人们欢呼这一科学进步的当口,我却觉得很可怕。因为这些记忆的情感,往往是生命机制中的一个环节,构成了我们生存过程中不断学习的一种机制的组成部分。与此同时,更糟糕的是:没有了负面情感的记忆,一些格外美好的往事也因为缺乏对照系而变得平淡乏味、而不留有任何深刻的心理烙痕了。
记忆的情感和情感的记忆就是这样。关于我们重回校园的记忆,既留有我们青春期的彷徨、感伤、错失和遗憾,也有着无可替代的美好、欢乐、感动和希望。
(八)
关于校园歌手和八十年代、纯朴的吉他和年轻的歌声的记忆,曾属于校园月光下的草坪和广场,属于一个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时代,属于我们不朽的青春和梦想……
2016年2月21日于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