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0年前的1616年3月25日,威廉·莎士比亚拿起羽毛笔,在律师替他笔录的遗嘱上签字定稿。4月23日,在52岁生日的这天,他与世长辞。从那以后的400年里,莎士比亚研究成为一代又一代学者皓首穷经的课题。他留下了37部戏剧、155首十四行诗、2首长叙事诗,而关于他自己,有笔墨的记载却极度稀缺。这份留有他签名真迹的遗嘱,无疑是了解莎士比亚本人的一把钥匙。
这份遗嘱是莎士比亚故乡斯特拉福德镇的牧师约瑟夫·格林于1747年 9月,在伦敦专门检验遗嘱的大主教法庭内的民法博士会馆中发现的,原件此后一直珍藏在萨默塞特公馆贵重 文物地下保险库的 陈列 室 内,1962年起由英国国家档案馆收藏,现已在网上公布。在这份标准的法律文件中,莎士比亚事无巨细地给女儿、妹妹、教子、朋友、同事乃至故乡的穷人,安排了从地产到家具碗碟在内的所有财产的分配。但其中关于妻子的安排只有一句话———“我给我妻子次好的床 (mysecondbestbed) 及其附件”。人们不禁好奇,他的作品堪称爱情的百科全书,而他本人的夫妻感情,难道如此凉薄? 这位写尽了人性点点滴滴的文豪,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1998年12月,一部由美国环球公司拍摄的电影 《恋爱中的莎士比亚》风靡全球,凭借好莱坞式的构思,影片中的莎士比亚风流款款,和贵族小姐的爱情催生了他不朽的巨著 《罗密欧与朱丽叶》。影片在当年的奥斯卡上风光无限。但这不过是一出虚构的、迎合世人对艺术家生活想象的电影,就像那些始终无法相信一个来自英国乡村的凡夫俗子能构筑如此伟大的戏剧世界的质疑一样。
斯蒂芬·格林布拉特,近30年来最有影响力的莎学专家之一,当他的好友马克·诺曼埋头创作 《恋爱中的莎士比亚》 时,他却钻进了仅有的那些被历代学者呕心沥血反复考证的资料,寻找大时代与个人及作品之间草蛇灰线的关联,最终以一本 《俗世威尔:莎士比亚新传》,解答了莎士比亚从一个乡野俗子到文坛巨匠的辉煌逆袭,以及莎翁本人的感情世界。
故乡斯特拉福德镇,开始和结束的地方
莎士比亚的一生从艾文河畔的斯特拉福德镇开始,也在斯特拉福德镇落幕。这里留有关于莎士比亚的最早文字记录———“1564年4月26日,威廉·莎士比亚受洗”。按当时的传统,受洗日往前推3天,就是婴儿的出生日。在他的遗嘱里,他专门为斯特拉福德镇穷人留下10个英镑,并给故乡的几位朋友每人一些可以买一枚戒指的钱。
斯特拉福德镇距离伦敦约150公里。北边有一片森林,人称亚登森林。亚登是远近闻名的大家族,莎士比亚的母亲就来自其中的一个地主家。当时英国纺织业急剧发展,斯特拉福德镇凭借地理位置很快成为商品集散地。有了妻子娘家的显赫姓氏和岳父的遗产,莎士比亚的父亲约翰很快发达,不仅经商置产 (光房产就有4处),而且有了相当的社会地位,从镇议员一直被推举做到镇长。
在镇长的诸多权力中,有一项对莎士比亚产生了至关重大的影响,那就是审查来到镇上的戏班子的演出,决定他们的去留和报酬。有记录的是,1569年也就是莎士比亚5岁的时候,镇长约翰下令付费给两个专业剧团———女王剧团和沃瑟斯特伯爵剧团。第一场演出按例是镇长专场,他坐在最好的位置,镇上的人也可以免费观看。当地的档案里留下了不少关于成群结伙的观众争抢座位、挤坏门窗乃至大打出手的记录。可以想象,莎士比亚的童年一定没少看戏,尽管那都是一些程式化说教的道德剧,但却具有民间凡夫俗子的智慧和破坏性幽默的效果,坏人通常都顶着恶行的名字,比如“懒惰”、“暴政”、“淫荡”,这些特点在莎士比亚后来的剧本中反复出现。
和其他乡镇一样,斯特拉福德镇还有各种节庆活动,人们扮成从王公贵族到工匠农夫乃至妖魔鬼怪各类角色,肆意喧闹;或者在露天空地上表演带有宗教色彩的故事,这种自娱自乐的狂欢常常通宵达旦,就像莎士比亚日后创作的 《仲夏夜之梦》、《皆大欢喜》。至于有案可查的伊丽莎白女王先后3次到这一带巡视,更是在民间掀起了“喜庆表演的狂欢”。童年的莎士比亚一定为此震撼,那宏大的场面,那种王者驾临时的群情激奋,让他一生都迷恋于王者的超凡魅力。
有记录表明斯特拉福德镇非常重视教育,男孩子们从5岁起可以免费上学到12岁。镇上有一个颇有名气的文法学校,名叫“国王新学堂”,就设在镇长办公室所在的楼上,教的是拉丁文,课程从格言、寓言和戏剧作品开始,以罗马古典作品作教材。在那个年代,拉丁文代表着高人一等的学识教养,也是进入上层社会的敲门砖。考虑到伴随着皮鞭惩戒的死记硬背实在太过枯燥乏味,学校常常安排学生用拉丁语演出古典戏剧中的喜剧段落。
约翰本人能阅读但不会写,至少他留下的签名都是一些符号;他的妻子更不识字,因此他们对孩子的教育报以厚望。但到了1577年,莎士比亚13岁的时候,约翰有麻烦了。在斯特拉福德镇市政委员会记录里,一向勤勉的他开始缺席,连每个参议员都要分担的济贫款、保安费都被减免,甚至他的名字还出现在“不能每月一次上教堂者”的名单里。翌年他开始变卖财产,法庭里留有他数次打官司的记载……如此这般,当同窗共读的小伙伴被送去牛津大学深造的时候,莎士比亚不得不在13岁那年辍学了。有说他在家里协助父亲维持生意的,也有说他去了伦敦,成为剧院的学徒。但斯蒂芬·格林布拉特更愿意相信1937年有学者提出的观点———那段时间莎士比亚在兰开夏郡,在极其富有的、虔诚的天主教徒霍夫顿家族和贺斯凯斯家族里当家庭教师、家庭戏班演员,那是一段充满了激情和恐惧的双面生活,也间接成就了后来的婚姻。
青春在秘密中燃烧
关于莎士比亚在兰开夏郡的证据来自1581年8月3日亚历山大·霍夫顿的临终遗嘱中,行将就木的他,把自己所有的“与音乐有关的器具和各种戏装”都赠给他的兄弟,并称倘若兄弟无意供养演员,就送给托马斯·贺斯凯斯爵士。遗嘱还补充说,“我最恳切地请求上述之托马斯·贺斯凯斯爵士友好地对待现与我同住的法尔克·吉罗姆和威廉·莎克夏夫特,请他或允许他们为他服务,或是为他们找到好主人”。不少莎学专家相信,在那个姓名拼写极不规范的年代里,这个“威廉·莎克夏夫特”就是莎士比亚。事实上,贺斯凯斯和他有钱有势的邻居的戏班里,有好几个演员都是后来莎士比亚在“内务大臣供奉剧团”的台柱同事。其中的一位———克里斯多夫·毕思顿,曾告诉他的儿子说,莎士比亚年少时做过“乡村教师。”
当时的英国正经历着传统的天主教与英国王室推行的新教之间的斗争,其间充斥着阴谋、迫害、牢狱和公开的极尽残忍的死刑。斯特拉福德镇名义上已皈依新教,身为镇长的约翰还在名为“修缮”实为破旧立新的礼拜堂工程文书上签字、拨款。但他的内心依然保留着天主教的信仰。后来翻新他出售的老屋时,工匠在屋顶梁柱里发现了6页约翰签字的天主教信仰声明。他和他主持的镇政务会为学校聘请的老师里,也不乏天主教徒。来自兰开夏郡的西蒙·亨特是莎士比亚7岁到11岁时的老师,他后来带着一个同样信仰天主教的学生罗伯特·狄布戴尔,不顾生死投奔在杜埃的天主教研习会。在他走后,镇政务会又先后聘请了2位牛津大学毕业生,也是内心虔信天主教的,同样来自被女王枢密院称为“天主教会藏污纳垢之地,隐藏秘密的不法分子最多”的兰开夏郡。也许因为这层关系,急需一份工作的莎士比亚被他的老师推荐给了霍夫顿家做家庭教师———教育程度够高同时来自天主教家庭,忠诚,能保守秘密。
斯蒂芬·格林布拉特推测,在兰开夏郡的日子里,莎士比亚的生活充满了戏剧性和危险性,一方面,他的写作才华、表演能力、音乐技巧有了用武之地,来来往往的都是有头有脸的贵族,和富有才华与教养的耶稣会士,打开了他的视野和思考;另一方面,他也生活在危险之中:上锁的橱柜、神秘的客人、窃窃私语的不安时时可见。著名的耶稣会士、圣人坎皮恩正在这一带活动,经常落脚在霍夫顿、贺斯凯斯的庄园。后来他还是和其他返回英国的耶稣会士一样遭到逮捕,历经酷刑和羞辱,被公开惨烈处死。
可能是为了替西恩·亨特传递消息,莎士比亚在家与兰开夏郡之间来往时,会绕道夏特里村———罗伯特·狄布戴尔的父母住在那里。在夏特里村,他遇到了父亲刚过世老友的长女———安妮·海瑟薇,他后来的妻子。
未婚的时候是四月天,结婚的时候是十二月天
在伍斯特教区主教的档案室里有这样一份保证书,落款于1582年11月 28日,内容是交纳40英镑,以保证“威廉·莎士比亚与斯特拉福德镇的少女安妮·海瑟薇结婚”。这意味着婚事获得特许———可以不必因常规的结婚预告 (通常要连续3个周日,其间遇节日顺延) 而拖延,也不会因任何人的反对而泡汤。事实上,按照当时的法律,18岁的莎士比亚离21岁成年还有3年,比镇上平均28岁才结婚的男人们要小太多,他为什么会这么早就如此匆忙地结婚呢?
以莎士比亚当时债务累累的家境来说,40英镑实在是一个大数目,相当于斯特拉福德镇教师年薪的2倍,伦敦布匠年薪的8倍,因此这笔巨款只可能是女方付的。有趣的是,伍斯特教区档案里还有一份文件———“准许威廉·莎士比亚和坦普尔科拉夫顿的安妮·沃特利结婚”,日期是1582年11月 27日,只早了1天。坦普尔科拉夫顿离斯特拉福德镇有5英里,难道有两个威廉·莎士比亚? 还是有两个安妮同时爱上了莎士比亚? 抑或是记录员笔误了?
促使这桩婚事尽快进行并提供物质保证的是斯特拉福德镇的两位农夫,他们是姑娘亡父生前的朋友。安妮·海瑟薇的世界与莎士比亚正在经历的激情冒险的男性世界截然相反,她家是一个笃信新教的农民家庭,并且她比莎士比亚年长8岁。作为家中长女,她刚从已故的父亲那里继承了一笔遗产———6英镑13先令6便士,是经济独立的,可以自己做主。
6个月以后的1583年5月28日,莎士比亚与安妮·海瑟薇抱着他们的刚出生的女儿在教堂受洗。至此,这桩匆忙婚姻的内幕揭晓。在那个年代,姑娘未婚先孕将蒙受羞辱,堕胎也不被允许,结婚无疑是最佳的选择。至于莎士比亚本人,在安妮生下二胎———龙凤胎儿子哈姆尼特·莎士比亚和女儿朱迪斯以后,便去了伦敦,路途之遥远,即便快马加鞭也需要两天的时间。
在他拿起笔写剧本的头几年,他在 《爱的徒劳》 里写了这样一段台词:“她已经有两个月身孕了,”丑角科斯达德对农家女诱骗者、大言不惭的阿玛多这样说。“你这是什么意思?”阿玛多问,他想用咆哮、威吓来摆脱当时的处境,但科斯达德坚持道:“她很快就要生了。那孩子已经在她肚子里说话了;它是您的”。他在自己的戏剧中一再告诉观众,在婚前保持贞洁至关重要。在 《第十二夜里》,奥西诺公爵还建议道:“女人应当拣一个比她年纪大的男人,这样她才跟他合得来,不会失去她丈夫的欢心。”
在当时以莎士比亚所在的阶层,离婚是不被允许的。在34年的婚姻中,莎士比亚与妻子大部分时间两地分居。他在伦敦忙着演戏、写作,她在斯特拉福德镇抚养孩子。随着名声鹊起手头宽裕,他在斯特拉福德镇买了名为“新地”的宅子,让妻子和家人搬进去。
大约在1610年,伦敦爆发一场瘟疫。莎士比亚立即选择退隐。他衣锦还乡,回到妻子身边。这年他写下了《冬天的故事》,结局是看似永远分离的夫妻取得了动人的和解。
让莎学专家争吵了几百年的“次好的床”
1616年春天,莎士比亚自感身体不好,决定留下遗嘱。从1月25日到3月25日,经过3次修改,最终在5位公证人的见证下定稿、签字。遗嘱共3页,每一页上都有一个莎士比亚的签名。
因为唯一的儿子在1596年去世,莎士比亚在遗嘱中将所有的财产,包括宅子、谷仓、马厩、果园、土地等,都留给了长女苏珊娜,希望这些财产代代相传。为了确保这一意图的实现,他指定苏珊娜和她的丈夫约翰·霍尔医生为遗嘱执行人。显然,大女儿夫妇是他最信任和关爱的人。
他留给小女儿朱迪斯“一只银质镀金大碗”和300英镑,但伴随着一系列复杂的条件和制约,据说是因为朱迪斯嫁的人显然令莎士比亚失望———比她年龄小,还让别的女人怀了孕。他给自己的妹妹、朋友、同事……都留了财物,甚至连每一份遗赠的用途都详细列明。
莎士比亚在遗嘱最后定稿时加上一条,就是给已经60岁的妻子留了“次好的床及其附件”。这张“次好的床”,让后来的莎学专家争吵了几百年。
为莎士比亚辩解的人认为,作为妻子的安妮按当时的法律有权利获得先夫1/3的遗产,无需在遗嘱中申明。但相比同时代人遗嘱的通常写法,这种论点有些牵强。又有人提出,斯特拉福德镇的风俗是把最好的床留给客人,“次好的床”才是夫妻所用,一般是女方的嫁妆,“附件”也就是床上用品,可能非常值钱;还有人觉得是不是因为安妮年事已高,身体不好,又不识字,莎士比亚觉得她无力维护经营这笔巨大的家业,把财产交给大女儿才是她生活的最好保障……
但这些为莎士比亚辩护的专家显然忽略了另一个事实,那就是莎士比亚在立下遗嘱后,又为自己写了四行诗,刻在墓碑上:
朋友,看在耶稣份上请住手,
不要挖掘这里的泥土。
不掘此墓者,将获福佑,
动我尸骨者,定受诅咒。
1627年莎士比亚的遗孀安妮·海瑟薇去世,生前她提出希望与丈夫合葬一个墓穴。但莎士比亚的四行诗刻在墓碑上,法律不允许挖墓穴,她最终只能葬在丈夫墓的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