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人艺术大师朱德群最近仙逝。如今的朱德群,无论是在学术界还是艺术品市场,都已经炙手可热。然而,在法国那相当一段所谓的“朱德群创作盛年时期”,朱德群的作品既没有得到圈内广泛的认同,也并没有得到市场追捧。一直要到1990年代之后,年已古稀的朱德群才和艺术品市场开始有比较强的互动,作品得到各方青睐。但不管是处于顺境还是逆境,朱德群作品在艺术史上的价值都是无可置疑的。
相对来说,朱德群还是幸运的,因为毕竟他的艺术在其生前就获得了学术和市场两方面的承认,虽然从时间上来说有点晚。但令人遗憾的是,比朱德群早或晚,还有一批以今天的视角看在艺术上出类拔萃的已经去世的华人艺术家,因种种原因,却长期未能得到应有的关注和重视,有的直到去世多年才被挖掘出来。
我一直很赞同著名钢琴家傅聪先生的一个观点,他认为艺术家的成功和成就是两回事,成功不等于成就。有些艺术家生前很风光,很成功,但并不意味着他有真正的成就,死后可能光环便马上烟消云散。相反,有些艺术家生前算不上很不成功,很苦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逼,但却很有成就,身后却以自身的成就得到人们发自内心的尊敬。
明代大画家徐文长一生穷困潦倒,很不得志。他曾在一幅墨葡萄作品上,发出这样的牢骚:“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道尽一个落魄画家的凄楚心声。
这里不妨荡开笔墨,结合笔者多年见闻,略陈百年以来那些曾经被埋没最后被发现被重视,身后被市场热捧的画家;还有那些虽毕生矢志艺术却依旧默默无闻,始终处于显隐之间的画家。
第一代留欧画家中,不少人经历了梵高式的命运,说来令人鼻酸
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女作家石楠的一本纪实小说《画魂》曾引起轰动,并被搬上银幕。小说叙述留法女画家潘玉良充满传奇的一生,如今几乎家喻户晓。30多年来,经过两岸三地艺术品市场的发掘梳理,追寻出一批长期被人们遗忘的画家,重要的如潘玉良、常玉、吴大羽、朱沅芷、赵春翔、沙耆、李青萍、任微音等人。
潘玉良,原名张玉良,幼年就成了孤儿,14岁被舅舅卖给妓院,17岁被芜湖海关监督潘赞化赎出,纳为小妾,改名潘玉良。她1918年考进上海图画美术院(后改为上海美术专科学校)。1921年考得官费赴法留学,先后进入里昂中法大学和国立美专,以及巴黎国立美术学院深造,曾与徐悲鸿同学。1925年,潘玉良到意大利,进入罗马国立美术专门学校学习油画和雕塑。1929年,潘玉良短暂回国,曾任上海美专及上海艺大西洋画系主任,后任中央大学艺术系教授。1937年,她再度旅居巴黎,直到逝世。潘玉良的晚景可谓凄凉,在巴黎一直过着清苦困顿的生活。1977年潘玉良逝世,遗嘱将所有身边画作数千件捐赠国内,后入藏安徽省博物馆。少数作品给国内亲友留作纪念。1995年前后,笔者曾去安徽省博物馆专门探访。限于当时条件,许多作品保存并不理想,未知近况如何。
潘玉良的作品,以人物画见长,尤其是女性人物。她的油画作品色彩明丽,奔放大胆,受印象主义以及高更、马蒂斯等人的影响较大。彩墨作品,以中国的线条墨点,结合西方绘画手法,抒情泼辣。笔者曾接触过她的一幅自画像,尺幅不大,粉色调尽显女性的优雅温润。
常玉,生于四川南充,早年家境优裕。1919年前后,常玉勤工俭学到达巴黎,与徐悲鸿夫妇、林风眠以及徐志摩等人熟稔。常玉以一副翩翩佳公子的姿态,一边在崇尚自由独立的大茅屋学院习画,一边流连于巴黎街头的夜店酒肆,品味人间万象,五光十色。他常在咖啡馆里,在阅读《红楼梦》等中国古籍或拉着小提琴的同时画画,一派优游人生的潇洒劲头。不料十年光景左右,他的兄长的去世让他顿时断了接济,生活从此困顿。他曾经做过陶器生意,也干过小买卖,还曾从事过体育用品推销。二次大战,常玉的经济更是雪上加霜。但他一直不悔初衷,坚持创作,举办画廊个展,并积极参加各种沙龙群展。无奈命运并不眷顾,常玉最终未能真的成名。1940年代末,常玉曾转战美国,在纽约呆了一年半,寻求发展。无奈他的作品乏人问津,只好折返巴黎。他的生活变得更加落魄,也越来越孤独。1966年8月12日凌晨,他因煤气泄漏死在工作室里,结束穷愁一生。他死后,有好心餐馆老板将他草草安葬,墓地只有20年期限。有画商慕名赶来时,正好面临墓地即将到期。最后画商们凑了钱,总算将他的尸骨安顿下来。
尽管生活困顿,但常玉的作品,充满了生命的机趣、乐观和幽默,骨子里则深藏了淡淡的忧愁、乡思甚至苍凉。他的题材主要有裸女,动物和静物花卉三类,特立独行,各有胜场。他的油画,大有中国写意文人画的意趣,含蓄蕴藉。去年四月,笔者在台北冒雨参观耿画廊常玉画展,悉心体会画家“万物静观皆自得”的悠扬意态,流连再三,获益匪浅。
吴大羽的一生同样令人歔欷叹息。他1922年留法,就读于法国国立高等美术专科学院,师从鲁热教授进修油画,翌年转入雕塑家布尔德尔工作室学习雕塑。布尔德尔是罗丹的得意弟子,算起来国际雕塑大师贾科梅蒂和吴大羽是同门师兄。1928年,杭州国立艺专成立,他是油画系主任。吴大羽是杰出的油画家,艺术教育家,中国现代绘画重要的奠基人。赵无极、庄华岳、朱德群、吴冠中、丁天缺等学生,都深受他的影响。他的艺术素养,高远博大,可惜早年创作的许多巨幅油画,以及大量中小作品,统统毁于“文革”期间。晚年所作的油画和部分草图,速写,素描及艺术心得、随笔、诗稿等得到保存,正在陆续面世。
“余亦存余梦,飞光嚼彩韵。东西迷岁月,啼笑醒秋春。”晚年的吴大羽虽闭门谢客,深研佛老,但内心澎湃,并未停止创作。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年,创作了一大批油画和蜡笔画,在抽象和半抽象之间,尽管尺幅很小,“但每幅都有着自身的生命和力量。”直到最后白内障发作,他才忍痛搁笔。
1994年冬,台北大未来画廊负责人林天民、耿桂英到上海,探寻第一代老油画家影迹,找到我。林心心念念最想要找的就是吴大羽。后来他从杭州丁天缺处打开缺口,找到吴大羽家属,买到一批作品,并于翌年在台北、北京两地举办画展及学术研讨会。吴大羽的名字和作品才像“出土文物”般重见天日,受到世人瞩目。
这里不妨再说说沙耆。他出生浙江鄞县,早年在上海昌明艺专、上海美专、杭州艺专和中央大学艺术系习画九载。1937年由徐悲鸿推荐,赴比利时皇家美术学院深造。在新写实派画家巴思天院长的指导下,沙耆对传统的欧洲绘画进行了系统的研究,以出色的成绩获得“优秀美术金质奖”,并与毕加索及其他著名的现代派画家共同举办展览,一度成为当地小有影响的画家。
1946年,由于种种原因,沙耆得了精神分裂症,10月在中国驻比利时大使馆安排下抱病回国。徐悲鸿闻讯约聘沙耆为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教授(徐当时为校长)。无奈沙耆因病魔缠身终未成行。嗣后,他长期蛰居自己的故乡,晚年移居上海。精神上的疾病,虽然给他的日常生活蒙上了深深的阴影,但并没有减弱他对艺术的炽热之情。郁勃纵横,有时反而使他的画艺达到一种难以置信境地。
2000年前后,笔者无意中发现一本沙耆友人书信黏贴簿,里面有徐悲鸿、吴作人以及其他中外友人写给他的书信数十件,还有几张国外珍贵合影等。初步判断,应是他本人在海外留学期间挑选珍藏的。里面有一封著名画家巴尔蒂斯给沙耆的信,证明当时两人的交往并非泛泛。沙耆儿子沙天行看了如获至宝,拿回去后请学者研究,并根据信件内容提示重赴比利时,走访了一遍沙耆当年的行迹,写成论文发表。
赵无极、吴冠中的同学辈中,不少人才具画艺并不在他们两位之下
97岁的老画家丁天缺前不久在杭州逝世,引起社会的再次关注。丁先生是赵无极、吴冠中等人的同学,才具画艺并不在他们两位之下。虽然他晚年开始为人注意,但真正知晓他的人并不多,即使是油画界的圈中人。
丁天缺1935年考入杭州国立艺专,师从吴大羽先生,曾经当过吴先生的助教,并有一段时间代理吴行使系主任的职责。
因为早年的作品统统被毁,丁天缺晚年兴趣渐渐转向法国文学翻译。其创作认真严谨,留下的油画作品不多,总共不到40幅。但以色彩为中心,宁拙毋巧,秉持“画出你自己的画”的创作理念。其人物和风景独具一格,深刻隽永,耐人寻味。2010年,杭州唐云艺术馆为他举办个展前夕,94岁高龄的丁天缺还为一位86岁的“小妹妹”画画,老笔纷披,那种豪迈恣肆的派头笔墨无法形容。
何止丁天缺一人。十多年来,因为各种机缘,笔者得以向丁老等当年艺专的同学追踪拜访,获益良多。除了吴冠中外,不少人或默默无闻或名气不大。
笔者曾经请益最多的是郑为先生。郑先生博学深思,为人严谨,兼有学者、画家和哲人的气秉。他出生松江书香世家,16岁进入上海美专,次年考入国立艺专油画系。课余沉迷西方哲学,后期兼读于中央大学哲学系。1944年,他艺专毕业,更受邀参加中央大学哲学系主任李证刚教授的研究班学习。期间就有多篇古代绘画理论的文章发表,据说当年在傅抱石的课上撰文辩驳傅的石涛论点,傅一气之下给他不及格。
解放后,郑为先后负责美术作品的评审工作。1954年调入上海博物馆,从事书画鉴定和研究工作,长达30多年。畅销不衰的美术工具书《中国书画家印鉴款识》就是在其参与下克服当时艰苦条件编纂而成。上世纪八十年代,郑先生退休赋闲。这倒反而帮助他从传统书画研究中解脱出来,重拾画笔,游心绘事,空余还留心古陶瓷收藏,收获颇丰。另外,他身后出版的《中国绘画史》,洋洋数十万字,则是他生命最后十年焚膏继晷的心力之作。他的作品,油画,水墨,重彩,多种手段均有涉猎,中西方艺术的观念交互渗透,画面丰富热烈,笔法细腻缜密,建立了一种情感与理智的微妙平衡。1993年,郑为个展先后在上海美术馆和深圳博物馆举办。2010年,家乡松江程十发艺术馆为他举办遗作展,人们这才发现对他的认识不够。“养在深闺人未识”。当年吴冠中面对老友郑为的作品,说了一句“老姑娘该出嫁了”,满含辛酸。
当年他们同学辈中,公认最有才气的是潮州帅哥庄华岳(1919——2008)。他和赵无极、丁天缺为同窗好友,一起师承吴大羽。艺专毕业,正逢抗战,庄先生先后任教于云南大理和四川重庆。1947年返乡后,一直任教于潮州当地金山中学,抛弃绘事,专心教授英语和声乐,家中孩子甚至不知道父亲是画家。赵无极与庄华岳友谊最笃,1956年误传庄华岳病逝。赵在海外闻讯悲痛万分,创作出《友人之碑》,成为其艺术发展的分水岭。1985年,赵无极应邀回母校讲学,特邀庄华岳到杭州相会。此后并多次邮寄画材颜料以及画册,鼓励他重拾艺事。庄华岳晚年创作了一大批水彩作品,为同学旧识称赏。庄华岳的绘画,小中见大,自诩“火柴匣主人”,但意象万千,堪称绝唱。1996年,有画廊在赵无极的介绍下,三度登门求画,为他专门举办画展并出版画册。2010年,笔者曾专程飞赴潮州,瞻仰庄先生故居,当晚住在他女儿家中,和他女婿谢先生一起,欣赏庄华岳琳琅满目的水彩和速写,不觉东方既白。
任微音:修了17年鞋的大画家
记得数年前,上海美术馆底楼大厅举办陈逸飞作品展,冠盖云集,各方名流纷至沓来,吸引了来自无数海内外的美术圈内外人士。不少人看完了陈逸飞作品展览后,顺带到四楼看看其他展览。恰巧,这时四楼正好举办一个上海老画家任微音的回顾展。不看则已,一看之下,许多人纷纷打听:“任微音是谁?怎么上海居然有画得如此出色的艺术家?”
实际上,在上海现代美术史上,任微音是一个绕不过去的人物。上个世纪二十年代至四十年代,一些上海前辈油画家自觉地将西方美术作为文化引进的对象,糅合了民族文化的元素,使得以后的中国油画逐渐向“融入民族血液”的方向演变。任微音就是其中十分具有代表性的一位。
任微音生于1918年,原籍云南,自幼生长在上海,童年即酷爱绘画。他家庭环境优越,早年家里为他聘请法国家庭教师。后考入新华艺专,1936年毕业后入上海美专研究所,师从王济远、潘玉良,兼听黄宾虹、姜丹国画课。他于1938年举办第一次个展,受前辈吕凤子、陈之佛、潘天寿的关爱,先后入重庆国立艺专和上海美专任教。上世纪50年代中期,他在上海自创“东方画室”;1959年创作的作品《桂林公园》选入上海风景画集;1987年在广东画院举办“任微音油画展”;1988年在美国纽约哈夫纳画廊展出作品;1991年应邀赴美在洛克菲勒中心举行个展,同时出版《任微音作品集》。任微音1994年病逝于上海。
他的油画作品一向给人富于东方情调的印象,这种美感来自其独特的薄彩画法。他以出色的才华、流畅而具有东方艺术的笔线与抒情画景,令人欣赏赞叹。也许是受到经济状况的制约,任微音生前创作的油画尺幅都不大,表现的多为深巷庭院、渔港街景、小桥流水、亭台楼阁。但站在他的作品前,观者会感受到一种只有中国画才拥有的气韵,而这种气韵多半是由线条与细腻、老辣的小笔触组成的。
“文革”期间,任微音无力购买画布,就画印废了的纸板;用不起颜料,就添加油料。在那些日子里,作画还需偷偷摸摸。就在这艰苦的环境中,他最终摸索出一套技法,画出许多上乘之作。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段时间画出了以前和以后都难以呈现的作品。
任微音的用色是深沉的,甚至可以说有点苦涩,但苦涩中有底蕴,让人体味再三。比如他创作的《荷花》、《莘庄民居》、《北郊所见》堪称杰作。任微音花费60多年苦心追求油画的中国风格。其间,因为受冲击,他当了17年的修鞋匠。任微音的鞋摊就设在常熟路五原路口,许多老朋友、老学生来看望过他。漫画家张乐平差不多每天都要站在他边上聊聊天。顾客得知他的修鞋本领大,甚至从很远的地方跑来指名要请“任师傅”修鞋。难得的是,即使生活最困难时期,他的作品也画得相当灵快。著名画家方增先认为,像任微音这样有成就的油画家,在圈内是不多的。他对油画的本质和民族文化,有创造、有贡献。无疑,他的作品是第一流的。
今天,人们终于认识到了任微音绘画艺术的价值。他的作品不仅成为艺术品市场追逐的热门“标的物”,而且也为许多艺术院校学生所膜拜,更成为美术史家重点研究的对象。
文/石建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