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漫像,堀尾纯一作于1936年1月13日,北京鲁迅纪念馆藏
第一次去鲁迅先生的故乡绍兴,我还是一个刚满15周岁的农村少年。去绍兴的具体日期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大致的时间,是公历1967年的元旦之后,农历羊年的春节之前。我的家乡在中原腹地,先去湖南看了坐落在韶山冲的毛泽东故居,之后在湘潭过的新年,吃了一碗很香、很难忘的肥猪肉炖胡萝卜,接着扒火车去了南昌。我在南昌停留的目的是单一的,就是想看看我们的中学课本儿里所描绘的八一南昌大桥。到南昌的第二天,我就看到了大桥。大桥横跨在滚滚北流的赣江之上,在阵阵江风中,我趴在桥头的石头栏杆上,看一江碧水,看浮在水面的鱼群,看顺流而下的行船,迟迟不愿离去。下一站,我就来到了被称为人间天堂的杭州。
到杭州看什么呢?在没到杭州之前我就听说过,杭州有西湖、断桥,有钱塘江、六和塔,还有灵隐寺、岳飞庙等等,风景名胜数不胜数。但这些都不是我最想去的地方,或者说都不是我的首选。那么,我首选的地方是哪里呢?说出来也许有的朋友不相信,我的首选之地是离杭州不太远的绍兴的百草园。
为什么一心一意要去百草园看看呢?这也是课本的作用,文章的力量。在我们中学的语文课文里,有一篇鲁迅先生的文章,题目是《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文章所写到的百草园里,有树有藤,有菜畦水井,有草有花,有绿有红,有鸟有蜂,内容十分丰富,美好。鲁迅先生说,百草园是他儿时的乐园。我们把文章读来读去,诵来诵去,百草园就留在了我们心中,似乎也成了我们的乐园,精神乐园。记得我们的语文老师在讲这篇课文时,讲得声情并茂,对百草园十分神往。他说他很想去百草园看看,这辈子恐怕是没有机会了。哪个同学若有机会,他希望一定要替他去看看百草园。基于这些根深蒂固的原因,我既然来到了杭州,就一定要到绍兴的百草园看一看,如果不去看百草园,来杭州跟白跑一趟差不多。
我向服务人员打听得知,从杭州到绍兴有一百二十多华里,既没有火车可乘坐,卖票的公共汽车也很少,要去绍兴,只能是步行。步行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我一开始组织的就是徒步长征队,我们打着红旗,从家乡的学校出发南下,穿过大别山,一直走到了武汉。通过“长征”,我觉得我已经锻炼出来了,一天走个一百多里不成问题。我还听说,从杭州到绍兴,虽没有客运列车,却有一条运货的铁路通往绍兴。于是,到杭州的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披着星光,沿着两道铁轨之间的枕木,快步向绍兴进发。
我没有别的同伴,我的长征队伍到武汉就走散了,从武汉再往前,就剩下我孤身一人。我身上没带什么东西,只背了一只跟当过兵的堂哥借来的黄色军挎包。挎包里装着折叠起来的长征队的旗帜,还有一本包了红塑料皮的袖珍毛主席语录本,语录本里夹着学校给我们开的介绍信。从夜里走到白天,从早上走到中午,因担心天黑之前走不到绍兴,我半路没有停下来,中午连一口饭都没吃,连一口水都没喝,一直在枕木上跨越式前行。走得热了,我觉得后背上汗津津的,就解开对襟棉袄上的布扣子,露出光光的肚皮,继续往前走。没错儿。我是一个家境贫穷的农村孩子,我穿的是黑粗布棉裤和黑粗布棉袄,棉裤和棉袄外面都没有罩衣,里面也没有衬衣,都是干耍筒儿。说来不怕朋友们笑话,我棉裤里不但没有穿秋裤,连条裤衩都没有,穿不起呀!我完全能够回忆起我当时的样子,刺棱着头发,风尘仆仆,在向着既定的目标孤独前进。我不是去地里扒红薯,也不是去地里撵兔子,而是怀着一种景仰的心情,为了一个精神性的目的,饿着肚皮,奔赴鲁迅先生笔下的百草园。
到了,在西边的天际飞满红霞的时候,我下了铁路,来到河网纵横、到处闪耀着明水的绍兴。我走上了一条长长的石板路,这条石板路铺在一条长河中间,两边都是宽阔的水面,石板路不宽也不高,离水面很近,跟水面几乎是持平的,一弯腰就能撩起一把水。水里有行船,是那种两头尖尖的小船。离我较近的一只船,跟我的行进是同一个方向。划船的人头上戴一顶旧毡帽,他手里划着一支桨,脚上蹬着一支桨,借助双桨,竟比我走得还快。我想,这位划船人或许就是鲁迅家的亲戚,我加快速度,毫不放松地跟定他。当天晚上,因鲁迅故居已经关门,我没能看成百草园和三味书屋,只能就近找个接待站住下来。当时,住接待站非常容易,而且吃住全部免费。
到绍兴的第二天上午,我如愿看到了向往已久的百草园。冬日的百草园显得有些荒芜和萧条,除了墙边立着一些落尽叶子的树木,墙头爬着一些枯藤,整个园子里别说百草了,连一棵绿草都看不到。但远道而来的少年并没有因此而失望,因为鲁迅先生笔下的百草园已经为他提供了一个想象的蓝本,根据蓝本,他不仅可以在想象中把百草园的情景复原,或许比原本的百草园更加丰富多彩,更加美好动人。
跨过一条小河,走过一座石桥,我当然也看了河边的三味书屋。比起百草园来,我不那么喜欢三味书屋。这可能与鲁迅先生的态度有关。我从鲁迅先生的态度里感觉出来,他对三味书屋也不是很喜欢,百草园和三味书屋,似乎代表着他的两个人生阶段,如果说前者代表自由的话,后者就意味着从此被约束,失去了无忧无虑的自由。
“百草园”一角
回想起来,54年前我第一次去百草园,并没有什么文学的观念,更没有想到日后要写小说,更多的是出于童心,出于好奇,出于想增加一些对老师和同学们吹嘘的资本。哪里料得到呢?在1972年,我21岁那年,当矿工之余,竟然做起小说来。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连续写小说写到2001年,也就是在我50岁那年,我的短篇小说《鞋》竟有幸获得了第二届鲁迅文学奖。当年的9月22日,在鲁迅先生诞生120周年之际,我去绍兴领了奖。颁奖大会之后,在组委会的安排下,我和所有的获奖者一起,参观了鲁迅故居,以及百草园和三味书屋。35年后,重访百草园,我难免心生感慨,在心里默默地对百草园说:百草园,我又来了,你还记得我吗?还记得当年那个15岁的少年吗?
不管怎么说,获得了鲁迅文学奖之后,我的卑微的名字就与鲁迅先生的伟大名字有了某种联系。若深究起来,当年我奔赴百草园,文学之心还是有一点的,表面看是去看百草园,实际上是奔鲁迅先生去的,冥冥之中,一颗15岁的少年的心,是受到鲁迅先生作品的感染,得到鲁迅先生精神的召唤和心灵灯塔的指引,才坚定不移地奔鲁迅先生而去。也许从那时起,我心里才真正埋下了文学的种子,以后在不断向鲁迅学习写作的过程中,种子才渐渐发芽、开花,并结出一些果实。
第三次看百草园是在2004年夏天。那年,我偕妻子在杭州的中国作家之家小住,我们一块儿去绍兴看了鲁迅故居后面的百草园,还看了三味书屋。
第四次看百草园,就到了2021年的秋天。在纪念鲁迅先生诞生140周年之际,《小说选刊》杂志社和绍兴市人民政府共同举办了“鲁奖作家鲁迅故乡行”采风活动,作为参加活动的30位作家之一,同时作为一位年届古稀的老人,我从始至终参加了全部活动。在百草园里,我看到园中放置了一块未经雕琢的大石头,上面镌刻着鲁迅先生手书的绿色字体的“百草园”。我不知何时能再来百草园,特意在石头旁边留了影(下图),在百草园里走了两三圈儿。
我这样不厌其烦地回忆前后四次去绍兴的过程,是想说明,我一直在读鲁迅先生的书,从少年读到青年,从青年读到中年,又从中年读到老年。我的阅读经历证明,鲁迅先生的书适合各个年龄段的读者阅读,可以常读常新,越读越深,在不同的年龄阶段,可以读出不同的美好,不同的意蕴。我相信,不仅我的阅读是这样,我国所有读者的阅读感受都是这样。不仅我们这一代的读者爱读鲁迅先生的书,下一代,再下一代的读者,都会继续爱读鲁迅先生的书。不仅我国的读者爱读鲁迅先生的书,外国的读者也会视鲁迅先生的著作为瑰宝。这就是经典作家经典作品的永久魅力和伟大之所在。
2021年10月8日至10日于怀柔翰高文创园
作者:刘庆邦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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