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老报人江迅先生昨天去世,享年74岁。江迅1974年在《文汇报》发表诗歌的时候,“笔会”还叫“风雷激”。他特别能把握大都会的脉动,撰写了关于苏州河治理、上海地铁工程的长篇纪实作品;1994年移居香港后又在笔会发表了大量香江随笔。本文刊发于1998年2月24日文汇报·笔会。
在红旗下长大,总觉得见面时说“恭喜发财”俗不可耐。说“万事如意”不更好吗?三年前在香港第一次遇农历春节,见到朋友,抱拳拱手:“新年快乐。”不料,朋友喜悦的脸色倏地一沉。事后才知道,“快乐”的粤语谐音是“快落”。职位“快落”,薪金“快落”,股票“快落”,楼价“快落”,何来快乐,不免晦气。港人谁都忌讳说“新年快乐”。
今年春节,电话铃声一响,拿起话筒,脱口而出“恭喜发财”,对方也是开口“恭喜发财”。于是电话两端一阵嘻嘻哈哈,皆大欢喜。特别是境遇艰难的今年,港人个个都有发财欲望,看来,发财俗,不发财更俗。
今年说“恭喜发财”无疑具特别的意愿。香港正上演《危城记》。岁末,H5N1禽流感袭港,全港130万只鸡一夜遭宰,港人两个月不识鸡味。金融风暴下,亚洲金融体系像互相传染病毒一样,无一幸免,香港经济各行各业如骨牌效应般,一个个倒下。大年初三,一辆双层巴士疾驶在立交桥上急转弯而侧身翻车,死伤近百人。信仰运程的港人大叹开年不吉利,“虎年”成了“苦年”(粤语中“虎”“苦”同音)。
然而,百业骤冷的香港,却出人意料地涌动着一股“铁达尼热”。
《铁达尼号》(《TITANIC》)这部电影,说的是距今85年而且已被多次演绎的悲剧。1912年4月,豪华客轮铁达尼号自英国启航,驶往纽约,在深夜的大西洋误撞冰山沉没,2000余名乘客,仅700多人生还。此乃世界航运史上空前惊人的大灾难。自1943年以来,此事件已有9次被搬上银幕。而今,占士·金马伦编导的这部新片是这场世纪性灾难的第10次演绎。笔者年轻时观赏的《冰海沉船》就是其中一部故事片。
在冰海中沉没的铁达尼号,却在岁尾年初,给寒风中的香港,带来热浪滚滚。12月18日上映的这部长达3小时15分钟的西片,至今仍要排队购票。票房价值早已破7000万港元大关,有望达1亿港元(香港中西电影最高票房纪录是6189万港元,系由《侏罗纪公园》创下)。男人女人一看再看,竟有看三次四次而不倦者。熟人见面不再说“过年没出外旅游度假?”而是问“有没有看过《铁达尼号》?”香港市场少见地出现诸多铁达尼号纪念品热销,卖电影特刊和明信片的店铺拥挤得一片狼藉。许多年轻人家中的打印机因为印铁达尼号上那对爱得死去活来的小情人的彩色玉照而墨尽机亡。
原以为早就看过《冰海沉船》,想不出《铁达尼号》还会玩出什么新花样,也就没去欣赏。然而,身边每个角落都在谈论“铁达尼”,没看过的人,好像与社会脱节了,不看会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女儿已看了两遍,除夕夜凌晨又花70港元看了半夜场。节前,笔者终于看了《铁达尼号》。它已改编成一部爱情故事片,除了展现巨轮制造的骄傲和疏忽、社会的贫富对比和历史与现实的呼应,剧情主线是一对青年男女杰克和露丝的恋情。
《铁达尼号》何以成了香港城的热门话题?似乎朦胧中寄托了港人世纪末情怀。香港不就是一艘豪华而又自豪的“铁达尼号”巨轮吗?冰海中的铁达尼号,身材健硕,船舱楼高15层,头尾安得下两个大球场,而香港铁达尼号,楼也无限高,新机场也无限大;冰海中的铁达尼号,穿金戴银,一身辉煌。而香港铁达尼号,同样穿金戴银,几个月前,还向全世界自称是个会行走的金库。630万港人摆脱英国长达150年的殖民统治阴影才半年,迎面而来的是金融风暴的“冰山”和禽流感激起的惊涛骇浪,心情难免有几分惶恐几分不安。“铁达尼号”倾没于世人的意料之外,港人的无奈付与三小时影院中的泪水和叹息了。
《铁达尼号》女主角露丝是在冰海的一片浮尸中获救的。影片中,83年后已经年逾百岁的露丝,从铁达尼号沉船打捞出的一颗惊世之宝“海洋之心”钻石开始,向观众追忆当年那段凄美的爱情故事。以香港人来说,“海洋之心”是全片的灵魂,那就是传世之宝“香港精神”。有“海洋之心”在,即使船沉了,可以再造一艘,一旦“海洋之心”掉于海底,香港就真的没有希望了。
编导金马伦说,他将勇敢与自信、爱与恨、青春与死亡、贵族与贫民这些矛盾的元素,放在一场惊天动地的危难之中,真实展现了人性本质和事件真相的同时,也折射出人类最美好的精神永存。
香港这艘巨轮是沉是浮,就得靠全体香港人的凝聚力和自信心,携手在香港大银幕上演出真性情。
《铁达尼号》耗资二、三亿美元,这足够拍三年的港产片了。它对香港电影制作带来了冲击波。不过,影片对香港人生活方式的冲击,无疑更有正面意义。
影片里,坐头等舱的女主角露丝到三等舱去转了转,和三等旅客喝酒、跳舞,大醉而归,她发现三等的世界是那么精彩。三四十年前,香港的普罗大众都生活在三等的世界里。乘电车,坐的是底层,三等乘客你挤我推,闻的是汗臭;乘小轮,坐的是下层,轮机房的油污味和弥漫的香烟味,看见船靠岸时水手把臂膀粗的麻绳甩上岸,在汽笛声中将船泊定;在九广铁路线上,三等车厢座位是土黄色的木凳,车还没开出尖沙嘴站时,有小贩头顶着一箩箩的零食在闹哄哄的车上叫卖。
这是香港文化人陶杰的回忆。他说:“坐三等的日子,应该是清苦的,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日子过得很丰富,三等的世界虽然有汗臭、油污和噪音,其实充满了生命的节奏和动感。
在不知不觉中,港人从三等走来,又与三等告别,有的吐气扬眉爬上了人生的头等,有的则在二等踌躇志满。在这世纪末,港人怀念这三等的日子,追忆从前有过的一些旧片断。匆匆的时光像一艘没有回程的巨轮,而港人是依着舷窗倾心怀旧的乘客,一路频频回首那些已遥远得看不见的风景。往昔是具体的,未来更应该是具体的。让往昔还给历史,让历史馈赠今天。唯此,香港才不会沉没。
作者:江 迅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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