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图书馆徐家汇藏书楼 叶辰亮 摄
有个朋友,在听乐方面一直是我的领路人,并且能够持续地让我感到自卑,虽然他和我一样,不要说五线谱,简谱也不识。然而听得多,“观千剑而后识器”,说起来一套一套,我还就是服他。
最初喜欢约翰·斯特劳斯的圆舞曲,他不屑道:“俗了。”我对“雅”是心向往之的,很快就抛弃圆舞曲之王,转向名气更大的作曲家,贝多芬、肖邦、李斯特、拉赫玛尼诺夫……有次告诉他那一段常听的曲子,他道,要听他们的好的,——“这些也就算通俗交响乐的范畴吧。”其后我一直在紧跟,也一直只能望其项背。待我总算从他界定的初级阶段,浪漫乐派出来,听亨德尔颇能乐在其中了,他道:“亨德尔?是不错,不过多听听巴赫吧。”
协奏曲是他很不屑的,说才听乐的人往往容易迷这个。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向他讨教,因为恰恰陷在协奏曲里出不来,不用说,爱听的往往又还是他认为协奏曲里不上档次的,比如肖邦,柴可夫斯基,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当然,还有帕格尼尼。
对帕格尼尼的胃口,首先是被海涅吊起来的。有本外国短篇小说选里收了他的《帕格尼尼音乐会》,作小说看,实在不怎么样,现而今写小说的多半要判不及格。说是一篇随感更合适,也不知怎么被当作小说。写台上的帕格尼尼,出神入化的技艺,形如鬼魅的台风,更有海涅自己的联翩浮想。这文章如今让我看,也许看不下去,当时却被震住了,——海涅将帕格尼尼的演奏写得天花乱坠。那时我正在以非常戏剧化的方式爱乐,经海涅这一渲染,立马钻头觅缝去找帕格尼尼的碟。现场演奏是听不到了,录音也没赶上,好在他还做曲。
最初找到的是他的二十四首练习曲,听了不大受用,也不是不好懂,大概是技巧复杂艰深到我吃不消了,但还是硬着头皮听,一连好几天,刁钻古怪的琴音吱吱哑哑在唱机上响,刺耳的声音。忽一日,买到了他的协奏曲集,两张碟,四首协奏曲全在里面。这才有点感觉了,至少还有乐队的热闹。
我听乐如读书,总忍不住要“想见其为人”。听练习曲我不大能想象,协奏曲据说在他的曲目中绝非上品,根本不能和练习曲相比的,我倒好像能在热闹中听出点名堂来。他的曲子华丽,热烈,挺拔,锐利,而且的确是天花乱坠。我想象中的帕格尼尼既靓且酷,以年龄来分,“靓”和“酷”好像不大用来说中老年,也不说小孩,大多说的是年轻人,音乐里的帕格尼尼永远年轻,永远在扮靓又扮酷。靓和酷的统一,大概是帅,他的曲子从头到尾,通体散发着一股帅气。他的确年纪不大就死了,不过听上去他也没有孩童的阶段,莫扎特的天真烂漫他从来就没有,有的是年轻人的凌厉之气。
他的帅气透出的是艺术家的派头,而且派头十足。艺术家的一个定义,就是与众不同,有的是里面与众不同,有的是外面有异于众,据我想来,勃拉姆斯走在街上,也许就是有点发福的中年人或瘦老头,帕格尼尼是里里外外与众不同,稠人广众之中可以一眼认出来,肯定是眼高于顶,昂着头。而且,肯定没有肚腩,我觉得腆着肚子的帕格尼尼是不可想象的,贝多芬可以有,他不可以有,就像肖邦不可以有。原来还想说,他必是一头长发,演奏时大幅度的肢体动作,长发随之飞舞,不要说板寸,大背头也不行。再想想,那时候除非是下层劳动者,男人大约都留长发。这是主题先行地瞎想了。
另一面则也许不算是瞎想:如果他生在中国而为诗人,那就应是李长吉那样的,用僻字,行险韵,总之是升天入地,出奇制胜,语不惊人死不休。而《李凭箜篌引》里那些奇崛的想象,比如“老鱼跳波瘦蛟舞”,比如“石破天惊逗秋雨”,都可以搬来形容帕格尼尼的曲子,那样劲拔的旋律,那样跌宕的节奏,真可以“空山凝云颓不流”。若以武功作比,则帕格尼尼是招招发力,不留余地,什么借力打力,卖个破绽,后发制人之类,他是再不会用的。听他的曲子,还有些莫名其妙的联想,比如笔挺的裤缝,比如锋利的剃刀。不管想到什么,背后还是年轻,年轻人的才气与中老年是不同的,后者可以平易近人,前者,如帕格尼尼那样的,那是如同天风海语,迫人而来。
似乎永在人生的某个阶段上,而又才华横溢,这样的人大概尤其应该称为天才,也只能叫天才。浪漫派是崇拜天才的,而帕格尼尼最崇拜的天才当中,有一个肯定是他自己。
要搞个人崇拜,协奏曲正合适。庞大的乐队众星捧月一般围着独奏乐器转,一人与整个乐队唱和,真是一呼百应,顾盼自雄。帕格尼尼是不出世的提琴大师,作曲时想必想象站乐队前面的,正是他自己。别的地方倒也罢了,我印象最深的是前面长大的序奏和独奏小提琴的亮相,四部协奏曲如出一辙,都是璀璨的音色,尽情铺陈的华丽,主旋律回环往复,愈演愈烈,到高潮处,一声强音,戛然而止,而后,小提琴仪态万方地登场。
事实上协奏曲多半都有长大的序奏,我在一本书里看到,到贝多芬,才有独奏乐器一开始就亮相的。但我感觉没有谁像他那么大张旗鼓,极尽渲染铺张之能事的。起就起得峭拔,或者是号响、鼓响,提琴齐奏陡然就上去,像打仗的先声夺人,仿佛一开始就精锐尽出,但是当然,其实只是先头部队,这里主将还没出来,且有得等哩。又像大人物出巡,前面锣鼓开道,全副的仪仗,好一阵热闹,到大人物驾到,怕又会喝令喧闹的人群肃静,序奏结束前的强奏就有这效果。
其实乐队的部分挺单调,帕格尼尼几乎不给其他乐器单独露露脸的机会,除了大号或帮衬或号角般地造造势,鼓钹齐鸣一下,弦乐部分总是整齐划一,我有时会很不敬地想起队列操练的正步走,而且始终是雄赳赳、气昂昂地行进。到鼓钹齐鸣的最强音,也许是那大钹加进来且都踩的是正点,我会无端地想到少先队的鼓队。不过,就在你因漫长的等待稍觉疲倦之时,小提琴终于登场了。我想象当年的剧院里,这时必是众人屏息,或者有人会小声提示:“嘘——,帕格尼尼要出场了!”
作者:余 斌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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