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秋色 事事如意 (国画) 寇宗鄂
立秋过后,老家的柿子也开始由青转红。只是,真正红透需要一两个月时间的等待。时间就像一个画家,它似乎每天都在为柿子上色,不见其红却日有所红。渐渐地,它终能将其摇曳成秋日里最绚丽的天然锦绣。
我从小寄养在浙东四明山麓一个小山村祖父祖母家,对于柿子有着比常人更深挚的感情。这不仅因为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物质严重匮乏之时,柿子曾做过果腹的食物,更因为它几乎是老家唯一的水果。那些年里,尽管柿子也可以上街去卖,但集市路远而价格又贱,所以村民们大多都是自我消费。
我们村的柿子树,除了长在村民住房旁、田畴间外,大多位于山脚下。平日里,它就是最不起眼的树种,全身黑硬且斑驳皲裂的树皮,到底难以吸引路人的眼球。到了春天,虽有芽绽出,有叶初展,肯定也难与开满花的桃树、梨树媲美。但是,这些静寂与低调都是积蓄和等待。当树叶长成长足时,尤其当青青的小柿子包在密密的叶子底下的时候,这满树凝翠的柔波,这柔波里藏着小精灵的神秘,便开始招引人了。
当大多数柿子还青涩着的时候,总会有极个别的开始率先透红而鹤立鸡群。但通常情况下,最先红的,往往就是最顶端的柿子,或是被虫子叮咬而受过伤的。柿树顶端最先红,当与接受阳光照射最多最直接有关,至于与虫子叮咬之间的关联,是否与愈挫愈勇、加速成熟的机制有关,就不得而知了。但不论如何,当柿子还是青涩一片的时候,若哪天突然有红柿子横空出世而悬挂其上的话,小伙伴们惊喜的目光总是会齐刷刷地聚焦其上。只怨树太高,大家不敢随便攀爬,只能望洋兴叹,玩耍时瞟下它,走路时盯着它,心里默念它能早早从树上自己掉下来。
刘育平 摄
有一天,我与伙伴们在村小背后的地里割猪草,抬头突然发现水井旁的柿子树顶上挂着一只熟透了的红柿子。禁不住伙伴们的百般怂恿,我脱掉外衣,以最快的速度爬上树去摘,结果居然还被树上的一群大头蚂蚁咬了,不得不跳到树下的水井里“救命”。祖父祖母见我一身湿漉漉的,问到了真相,既批评我不该偷摘隔壁大妈家的红柿子,又责备我不该不顾危险而随便爬树、跳树。隔壁大妈闻讯赶来,不仅没有嗔怪,反而宽慰我:“你呀,如果喜欢我家柿树上的红柿子,你尽管去摘,都说‘亲不亲,邻居情’,你大妈家的柿子树,就是你们家的柿子树。不过,就是你不要随便去爬,很危险,得借专用工具。”大妈的这番热心话,反而说得我满脸像那红柿子了。
所谓专用工具,其实也就是在一根直径四五厘米的长竹竿开头部分,锯掉结节以后分别在两边削出像红缨枪一样的尖头,因为竹子中间是空的,这样就可以借此夹住柿子的根部枝条,用力旋转以后就能将柿子顺利摘下。当年柿子树都是分到了户的,柿子挂红的时候,村民们总会来个全家总动员。因了柿子树的树龄普遍较大,所以都得爬上树去采摘,还要根据柿子生长部位不断变换攀爬位置——采摘柿子也是一项颇为艰辛且有危险的劳动。值得一提的是,每一棵柿子树上都会被刻意留下三五只柿子。问其故,曰:“马上就要进入冬季了,鸟雀们觅食困难。留下一点柿子,也是为了帮助它们过冬。这可是咱祖上传下来的做法呵!”
结束寄养生活以后,我回到了城里父母身边。每当柿子上市的季节,小叔先行送上的一大筐柿子,总是让我们全家喜出望外。其实,我的父亲比我更喜爱老家的柿子,除了送来的柿子,还会让小叔一次次代买,直到柿子落市。父亲吃柿子确乎有点“像饥饿的人扑到面包上一样”,一吃就是十来只。有一次周末的早晨,吃了一碗面条回家的父亲,又一只接一只地开始吃柿子。一番酣畅饕餮以后,肚子开始胀痛,到了中午竟吃不下饭,第二天还开始拉肚子。我们送父亲住了院,经初步诊断:可能是患了柿石症。医生告诉我们:面条与柿子相克,何况你父亲又一口气吃下了这么多的柿子。如果今明两天肚子不断鼓胀,那就得动手术治疗。医生的诊断,终于得到了验证。两天后,父亲动了生平第一次大手术。面对手术取出来的足有四公分直径的“柿石”,全家人便开始轮番“教训”:今后千万别再贪吃柿子了。然而,父亲不免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尽管嘴上说要接受教训,但第二年开始他依然照吃不误,他给出的理由是:“老家柿子的滋味谁挡得住?”
因为祖父祖母已经离世,加之工作繁忙,我已经好多年没回老家了。去年,正当柿子上市的季节,应小叔之邀,终于可以开车回来——这些年来我们上虞在推介一个“农副产品推销+旅游”的品牌——“四季仙果之旅”,老家的柿子也乘上了这列快车,不但柿子每年被采摘一空,而且因为村子里的人气旺了,村民们还开拓出多种增收渠道。
刘育平 摄
驱车来到山脚边的村口,放眼望去,一切都显得那么的熟悉而陌生。言熟悉,因为这毕竟是我孩提时的成长地,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曾留下过我的脚印汗水和我的欢声笑语,怎能淡忘?言陌生,是因为沿溪石砌的堤岸,错落建成的新居,以及装有照明灯杆的宽敞村道和散落各处的停车位,令我耳目一新。“你不认识了吧?近几年,我们村里的变化可大哩……”迎接我的小叔见我惊诧不已,便开始如数家珍起来。
“一夜寒露风,柿子挂灯笼”。深秋时节,是老家一年中最美的时候。从房前屋后到田园山麓,除了柿子,还多了游客——有的手拎一筐柿子返程,有的一边吃柿子一边笑呵呵地交流着,有的还在与家门口摆摊的老妇讨价还价,还有的爬上树去亲自体验采摘……小叔说:“咱村里的柿子,以前是没人要的‘低级货’,而今却人见人爱,市场上特别走俏。这几年凡是到村里来采摘购买的,多半是回头客。为了满足外地客人的需求,村里好多人家还搞起了电商……”村民们的小康生活如同当令的柿子一样红火起来。
坐在小叔的新屋里,透过窗户,我竟看到当年爬过的邻家那棵柿子树。除了树身稍稍变粗,它还是那个模样。走出去定睛细看,树上大头蚂蚁依然在奔跑忙碌。只是,到了成熟季的柿树,早已没有了枯黄蜷曲的叶子,只剩下垂在枝头的红柿子。宁波人叫离叶剩下的红柿子为“吊红”,委实富于想象力——再也没有任何的叶子阻挡,它带着一抹秋日的暖色,红彤彤地挂在枝间,孤寂高洁,微微摇曳,另有一番诗意……
作者:赵 畅
编辑:吴东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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