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摄影:赖鑫琳
地方就这么点,能承载的信息,是精练得不能再精练。不管生前坐拥豪宅花园或是蜗居,到了长眠之际,一个人最终的栖身之地,不过是这么一小方。而墓碑更小,那还属于经济宽裕之家。至于普通人,全部身家,都在壁葬的一尺见方的骨灰龛位里。到了和这个世界维系最后一点联系时,一个人想如何作结语?或者说,想用什么,来标记自己在世间最珍视的记忆?
生前的波澜壮阔或者辛酸艰难,到了墓地,已是前尘烟云,不必再提。大家不约而同,在属于自己最后的空间,留下寥寥几个字。包括:名字。作为定语放在名字前头的身份,体现亡者和立碑者的关系:“先考”意味着血脉有后,“恩师”说明了精神继承。另外就是生卒年月,记录下这具生命,在世间度过的时限。而在这一切信息之上,在这精练得不能再精练的内容之中,在名字之前,在身份之前,有一个信息,几乎每一个人都在石头上深深刻下了——故乡。
在香港仔华人永远坟场的露天坟场,一个个地名,就这样被保留在小小的墓碑上:广州、海口、东莞、汕头、湛江、茂名、佛山、江门、梅州、惠阳、肇庆、珠海、韶关、顺德、惠州、潮州、宝安、新宁、台山、开平、新会、恩平,此外,还有更远一些的,川沙、松江、宁波、象山、苏州、鹰潭、重庆、常德、长沙、岳阳、恩施……绕着墓园慢慢走,读着这些地名,结合逝者的生卒年月,几乎可以想象小半部近现代中国历史的风起云涌。
时间轴上的每一次浪潮起伏,影响着无数条小细流的走向,不舍昼夜,逝者如斯。到最后,即便已经停下不走,还是不忘在标注中,写明自己和祖先来时的方位。那里,是故乡所在。
一个个具体的生命,带着各自的故事,为着各自的原因,怀着各自的憧憬,离开了祖辈起居之地,长途跋涉,顺流逆流,溯旋回转,最后,他们停留在这里,在中国南端,他们永远停留在这个港口的这样一座小山坡上。
小山坡,就在海岸线边上。
沿着长长的香港仔海旁道走时,路边都是高层住宅楼,一幢紧挨着一幢,像通勤高峰时刻挤在车厢里的上班族。很难透过楼宇组成的高墙看到后面的山,即便从地图上能知道,山就在那里。但从道路的坡度,能察觉已渐渐离开了平地。
我们拿着手机导航,寻找入口。但环顾一番,路边还都是居住楼的门,一个门牌号连着另一个门牌号,间隔以水果铺、糕点铺、禽肉铺等。居民进进出出,遛狗,买报纸,选点心,互相寒暄。没有一点迹象显示,这里有通往坟场的台阶,直到绕到路的交界处,看到一座蓝白相间的牌坊竖立在道路前方。边上再无商铺了。一条灰色的水泥路在牌坊后,蜿蜒往上。这就是了:香港仔华人永远坟场。
顺着水泥路爬到尽头,举目四顾,知道原来已到达这一片山坡顶端。整片山坡都是墓碑。一座座石碑,有新有老,有方有尖,静静顺着山势的高低立着,一层又一层。站在坟场分岔的小径上,几米外就是高楼里住户窗外悬挂的空调外机。侧耳倾听,还能清晰听到居民楼里人们在看电视的声音。
属于俗世的生活着的热闹,和墓园门口的另一种热闹互相呼应:有几个来祭扫的人,正在门口整理带来的花束,有几个在清点祭品和水果,有几个用水龙头清洗铁桶里的焚化物残余。但往坟场深处走去,就渐渐听不到四周高楼里的动静,祭扫的人声也消失了。只有一座座石碑,以及静静伫立的供奉骨灰龛位的灵灰阁。
1851年,香港人口只有3万多,但随着城市的发展,到了1913年,一下子增加至50万。逐渐兴盛起来的香港,需要大量人力。许多人只身来港,还有大量怀揣一股闯劲的人到香港,想从香港登船到更远的外地谋生。当这些初期抵港的移民年迈离世时,香港却还没有专为普通华人设立的永久性坟场。最初,14名华人行业代表和商人向当局争取,在太平山区筹建义祠,安奉来港谋生的孤魂;到了1913年6月16日,当时的华人领袖再次出面争取,政府拨出位于香港仔一块面积约7万平方米的土地,兴建香港首个没有宗教背景、专为华人而设的永远坟场,命名为香港仔华人永远坟场。坟场于1915年10月17日正式启用。其后于1929年再获政府拨出的约3万平方米的土地作扩建香港仔华人永远坟场之用。
一百多年过去,陆陆续续安放在这里的,有普通人,也不乏名流富豪。当逝者的后代来此祭扫时,小小的石碑上,仅有的这几行字,如无言的锚定,告诉后人: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知道自己属于哪里。
在这里,没有寻常坟墓的阴郁。站在高山上,远眺能见大海,海面有船帆起伏,海浪折射阳光耀眼。香港仔是著名的海鲜集散地,有最新鲜的鱼虾可尝。一百多年前,部分此刻安眠的生命,正值青春或者年少,初抵香港,劳作之余,也曾见过同一片海吧。后来,他们的子孙在港繁衍生息,开枝散叶,生命中的某一个时刻,经过这里,也见过先辈曾见过的这一片海吧。
阳光、海浪、绿植、高山环绕,同一场域里,生与死共存,而非彼此隔绝。一如站在坟场的小路上,比邻而居的高楼里,居民家的空调外机转动声、电视机声,和掠过坟地的清风共存。死亡在这里,显得并不可怖,坟场在这里,和水果铺和糕点铺一样,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个部分。安眠者与此刻的居住者,互不照面,但也彼此凝视,其中含有薪火传递的血脉联系。
生者居住的高楼,建得比山坡还高许多,团团围住坟场,从高楼俯视这片属于逝者的区域。而几乎每一位亡灵的碑刻最上端,都用这一行字,望故乡。
作者:沈轶伦
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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