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亭谷水千载流,江南烟雨一叶舟。唐僧船子松江行,化作水魂方始休。读《松江人物·船子和尚》篇,心得传感笔端,融化纸上。船子和尚,名德诚,四川人,唐代著名诗僧。施蛰存《云间语小录》记"船子和尚者,唐会昌大中间蜀僧诚德也。"他是《松江府志》中的列传人物,是涵养地方风俗的一个久传故事,是文人眼里的一盏灯火,百姓心中的一座佛塔;直至当下,船子和尚仍是江南文化的一个诗意符号。
"问我生涯只是船,子孙各自睹机缘。不由地,不由天,除却蓑衣无可传。"船子禅师的《拨棹歌》,朴实生动,大气谦和。就是这位说自己"除却蓑衣无可传"一代佛传大师,留下了丰厚的精神财富。明正德《松江府志》记风俗云:松江"原泽沃衍,有鱼稻海盐之富,商贾辐辏,故其俗多。有康僧会、船子、夹山之遗踪,故尚佛。"另据明代何良俊《普宁寺记》华亭旧有船子和尚塔。由此可知其示寂于斯,故有云间船子和尚一说。此外,船子和尚的《拨棹歌》,也是当代学者研究江南文化内涵的一个具有深度的开掘点。
德诚号船子和尚,应是到华亭后才有的。起初,他到沣州药山拜禅宗南宗创始人慧能第四代法孙弘道俨禅师学法。据传,德诚拜见道俨,报上大名后,道俨以谐音双关语问道:"得成,又成了什么?"答曰:"家园丧尽浑无路。"意为一事无成,走头无路。听了这句话后,道俨说了两个字"德诚!"德诚以为道俨在叫他,准备张嘴应声。道俨急用手掩住他的嘴,把德诚快到喉咙口的话又憋了回去,只"哑"了一声,豁然开悟。原来,道俨说的这句"德诚",并非问句,无须回答。这便是不解而解、不言而喻的悟性所在。德诚参佛修行30年后离开了药山,踏上了一条慧能所倡导的"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的禅定之路。所谓"禅定",并非坐禅,而是行住坐卧皆处于心静的禅修状态,也就是慧能《坛经》上所说的"外离相曰禅,内不乱曰定。"因此,在烟雨苍茫的江南水乡,人们看到了一叶扁舟下松江,相约江湖,一路唱叹:"戴箬笠,挂蓑衣,别无归处是吾归","抛岁月,卧烟霞,在处江山便是家。"一条时常往来于松江、朱泾之间的小船,或舟泊泖湖垂钓为乐,或过泖港水道悠缓划行,数年如一日,随缘而度。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里姓甚名谁,惟见江上日落,小船停靠在秀州华亭朱泾的一条小河岸边,故俗称其为"船子和尚"。
船子和尚初到华亭时,独自过着守静自觉天宁的生活。后来,道吾禅师见拜在石楼禅师门下的善会悟道肤浅,虽熟记佛典,但没有"真我"见性之观,生怕满腹经伦的善会难以修成正果,荒废了这块好材料,便命他去寻德诚船子学习取经。如此,善会至华亭朱泾,拜船子和尚为师。这就是禅宗有传的后起之秀夹山善会禅师。
善会在朱泾小镇拜船子和尚为师,见面后船子禅师连问他几个问题,善会引经据典,回答得头头是道。令他始料不及的是,船子禅师对他的回答非但没有投以赞许目光,反而说他只会囫囵吞枣,作些"合头语"之类的应答,没有自己的感悟,不切实际,也不实用,如此修禅,又怎能契入大般若境界!船子禅师要的是见佛又见心,参禅以开悟,谈道以修真,能够现身说法,具有独自见地的答案,而非人云亦云,形而上学,凌空蹈虚,拾人牙慧。所以,就有了船子和尚用船杆把善会三次打入水中以助其开悟的故事。善会在沉浮起落间,不仅懂得了起与落的修行哲理,且在被水呛得脑子一片空白的时候,感觉到了放下清空的心,无欲无望,四大皆空,进而感悟"无念"就是"禅定"。
在船子和尚循循善诱下,善会逐渐开悟。为了让善会在艰苦修行中格物致知,磨砺成熟,更好地承传盛而不衰的禅宗衣钵,使禅宗一脉拥有佛缘广大、普渡众生的勃勃生机。船子和尚回首自身修行开悟经历,深深懂得涉江湖方知波涛汹涌,登山岳方知蹊径崎岖的道理,他希望一心想要成佛的善会,亲近泉下风景,体验林下风味,心入清幽之境,守静修禅,远离尘世喧嚣,在寂寞孤独中体证和感悟"见性成佛"的禅理精华。然而,善会并不能从根本上体会船子和尚的一片苦心,觉得沉空守寂便能顿悟佛性,那他苦读数年的佛家典章和佛理精要,岂不成了空有的学问。其实善会想错了,他若是没有这等佛学功底,船子和尚又怎会在他的身上花去许多功夫!更重要的是善会忽视了修禅的根本在于"自识本心"。船子和尚告诉善会说,我在药山参学三十年,只是搞清楚了什么是本来面目。
话说开去,船子和尚说出了开悟的根本。想想人的一生,从哪里来,往何处去,知道自己是谁的道理看似简单,但能识"本性"又有内在"本心"而不迷者却是不易,人最看不清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幻梦中的自己似乎很伟大,到大自然中去看一看,就会发现自己其实很渺小。现在有句话耐人寻味,即行走四方不仅是在旅行,更是人生的一次修行。无论你登上多高的山,那怕是"会当凌绝顶, 一览众山小",总有夕阳下山沉静江湖的时候,一个"真我",何尚不是江河里的一滴水。
水是流动的。到了善会身背行囊告别船子和尚的时候,船子送他一程,手指远方,但善会上了河岸后,又屡屡回望,露出犹豫不决、畏缩不前的情绪。《松江人物》记船子唤善会回来,竖起船浆说:"你认为将有别的去处吗?"说完这句话,船子和尚倾翻小船,入水沉寂,了却一生。他用生命的代价告诉善会,佛性里也有血性不二的选择,透得名利关,方是小休歇;透得生死关,方是大休歇。浮生若梦,于诸境上心不染,便可吹散妄念浮云,死死生生,凤凰涅槃。善会不再彷徨,含泪远去,去了地处长江中游的夹山,开辟蛮荒,修行讲学,身体力行,成为众多弟子仰拜的夹山大师。人们也因此看到了化作"水魂"的船子和尚,浴火重生,精神永存,其观照光芒,直抵人心。
博大精深的佛教文化,是江南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船子和尚为了激励善会义无反顾去求法,"覆舟入水而逝",此毅然决然之举,可谓是江南风骨、江南血性的一种体现。当代江南文化学者胡晓明教授,曾用一首诗来阐述江南"上善若水"的特点,他例举的这首诗,就是《船子和尚拨棹歌》其二,诗云:“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胡先生在"望道讲读会"上介绍说,自己的一位老师曾用弗洛伊德的心理学来解释这首诗:“千尺丝纶直下垂”,人的欲望,人的潜意识,非常深;“一波才动万波随”,不知道何时就会与你的欲望发生一种联系,怎么办?“夜静水寒鱼不食”,就是要放弃,放手,放开,退到边缘,得到生命真正的意义,即:“满船空载月明归”。船子和尚留下了《拨棹歌》39首,現载于《机缘集》中。施蛰存先生说:"黄鲁直(黄庭坚)、苏子瞻(苏轼)剧赏之,各衍其语为长短句歌之。"真乃生死轮回江上月,禅定波光一面镜。江湖有歌说"船子",云间寥落一颗星。
来源:人文松江微信公众号
编辑:钱亦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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