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在嘉兴路桥边上的美德新村,和祖父母、父母同住。那时路上经常能见到零售的酒酿。在卖酒酿的摊子边,购买者自带锅碗,称斤论两地购买酒酿,然后再小心翼翼地端着锅碗回家。
我印象中,家里从未买过现成的酒酿,因为祖母自己会做。酒酿的制作方法很简单,祖母做酒酿的时候,我在旁边看过很多次:饭锅里煮熟糯米,把酒曲碾碎成粉末拌入米饭中,然后在米饭中间挖出个圆孔,倒入一碗水,用一条小被子把饭锅裹起来。如果是温度高的季节,那就更加方便,不必再给饭锅裹上被子。在厨房里放置两天左右,一家人就能吃到用酒酿做的早餐了,酒酿水潽蛋、酒酿小圆子都是上海人家的家常早点。如果在酒酿水潽蛋里再添上几个桂圆,那可以用来待客。二十多年前,有客来访,给客人煮上一碗酒酿桂圆水潽蛋,再切上一盘水果,放三两碟瓜子、兰花豆、大白兔奶糖之类的零食,招待客人的礼数就算相当周全了。
我小时候性子急,酒酿发酵所需的两天也等不及,总是趁大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跑去厨房揭开锅盖看。看得多了,即使是小孩子也会看出门道来:如果酒酿中间的圆孔还没有渗满酒液,那酒酿肯定还没有到可以吃的时候。为了不被大人发现自己偷看酒酿,每次偷看完毕,总是记得把裹在饭锅外面的被子仔细复原。小时候喜欢揭开锅盖偷看,实际上也不是为了偷尝,因为做好的酒酿有满满一大锅,连着吃上几天酒酿圆子,吃到后来几乎已经吃厌。那时候纯粹是出于好奇,觉得米饭放在锅子里,怎么就会变成甜甜的酒酿?我问父母这个问题,但我父母说不明白具体的原理,当时也没有搜索引擎可以检索。父母只是告诉我经常打开锅盖,酒酿容易坏掉。
幼儿园的时候,有一天回到家里肚子很饿,但家里没有现成的零食,只有刚做好的酒酿。我父亲用一个小碗,给我舀了小半碗的酒酿,然后就忙着做晚饭。我吃了之后,觉得还没有饱,又不断地自己添了一勺又一勺。等到晚饭烧好以后,我什么都吃不下了。全家都觉得奇怪,一看装酒酿的锅子,发现才做好的满满一整锅酒酿,被我吃掉了将近半锅。这件事情变成我父母和亲戚之间的笑谈,是我儿时饭量大、酒量好的证明。但我现在胃口已经小了很多,酒量大概也不比以前了吧。
前几年,好友从苏州买了冬酿酒,分赠给我一瓶,说是冬至前一两周的时候,只在苏州才有售。冬酿酒的名称,在清代顾禄的《清嘉录》中已有记载:
乡田人家,以草药酿酒,谓之冬酿酒,有“秋露白”、“杜茅柴”、“靠壁清”、“竹叶清”诸名。十月造者,名“十月白”。以白面造曲,用泉水浸白米酿成者,名“三白酒”。
按照“秋露白”“十月白”“三白酒”的名目,冬酿酒应是无色的,或者是米酒那样的米白色。但实际上酒色是澄净的明黄色,装在绿塑料瓶里,酒面上漂浮着桂花。看了酒瓶上的配料表,原料有糯米、桂花、栀子、白砂糖,才知道酒色泛黄,是来自于栀子果实。栀子果实是天然的黄色染料。如果原料里去掉栀子,那么苏州的冬酿酒就应该是“秋露白”那样的颜色。大约顾禄的时代,苏州的冬酿酒还没有在原料里添加栀子。而“秋露白”也真是美好的酒名,有一种把深秋的露水郑重地收集起来,到了冬至酿成美酒的风致。只是金黄的酒色已经不适合“秋露白”这样的名字了,这些从前的酒名也就弃置不用,深藏在古代的典籍之中。
冬酿酒的酒精度数非常低,口味偏甜,桂花的香气很足,口感上带有一丝隐约的气泡感。《清嘉录》里提及冬酿酒的制作方式,云:“以草药酿成,置壁间月余,色清香洌……以十月酿成者尤佳,谓之十月白。”顾禄还引用了沈朝初《忆江南》词注:“苏城俱于腊底酿酒,四月中窨清,色味俱佳。”按照这些文字的记载,冬酿酒就是指农历十月或者腊月之时,短暂发酵而成的酒。我买了酸奶米酒机,可以定时保温,用来制作酒酿非常方便。把制作出的酒酿用纱布滤出酒液,再拌入一小勺糖桂花,桂花米酒就做好了。因为是冬天的时候做的,叫作自家酿造的桂花冬酿酒亦未尝不可。我自己做的桂花冬酿酒是米酒的珍珠白色,并不会特地费事去中药店买栀子果将酒色染黄。受了《清嘉录》影响,我一直觉得冬酿酒就应该是米酒色的,染黄大约是现代人的突发奇想。直到后来读了日本学者高仓正三的《苏州日记》(孙来庆译,古吴轩出版社2014年版),看到作者饮冬酿酒的记录,才知道至少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冬酿酒就已经是“栗子似的黄色”了:
昨夜是冬至夜,冬酿酒在医院里也能买到,这是连孩子们都喝得津津有味的米酒。去年,我认为冬酿酒是一种甜酒而没有买来喝。而这次我让人给我买了仅供品尝的十钱的冬酿酒。这是一种用糯米酿造的带甜味的薄酒,有阵阵淡淡的酒香,呈近似栗子色的黄色。除此之外,我还让人给我去买了在冬至吃的南瓜团子。
高仓正三是仓石武四郎的学生,在东方文化研究所工作时,得到吉川幸次郎的推荐,于1939年9月到达苏州,致力于学习苏州话,并计划编纂《苏州话辞典》,钱婉约教授曾撰文称其为“吴语研究的开拓者”。《苏州日记》起讫时间为1939年9月到1941年2月,但日记中并不语及当时的重大事件,记录的是作者生活和学习的日常。中译本前言在介绍这本日记时,也特意提到这一点,指出:“翻开这本战时日记,你感受不到战争年代的气氛,却能见到他足迹所至的当地社会面貌和文化状况……综观这本日记,并无敌视中国的言行,倒是他对中华文化的仰慕,尤其是对吴文化的欣赏时有流露。”
作为研究中国文化的学者,高仓正三在《苏州日记》里记录了许多苏州话的口语、当时的民俗,以及他访书、购买昆曲唱片、观看和学习昆曲的经历。我读《苏州日记》,正是为了找寻民国时期的昆曲文献。想要的文献并没有找到,倒是对他笔下的苏州生活印象深刻。《苏州日记》里记录的冬酿酒和如今的并无不同,酒色也同样是黄色,与《清嘉录》里冬酿酒以“白”“清”命名的风格迥异。大约《清嘉录》里的冬酿酒是早期的版本,至迟到民国时期,冬酿酒的制作流程中,已经有了用栀子将酒色染黄的工序,这一习惯一直延续到现在。
然而,高仓正三没有提到冬酿酒的桂花香味,其实浓郁的花香才是冬酿酒的特色与灵魂。苏州的冬酿酒,虽说是一种米酒,因为酒味很淡的缘故,喝起来更像是一种桂花味甜饮料。高仓正三笔下的冬酿酒没有桂花的味道,因此读这段文字时,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
又快到了一年的冬至时分,苏州的冬酿酒也已经开始售卖了。要是想自己做冬酿酒,在厨房小家电的帮衬下也便捷了许多。我在自制冬酿酒的时候,想起以前喝过的酒、读过的相关文献,起了想要写一点什么的念头。只是啊,年底的时候,无论写什么,下笔总是多少有一些岁暮的惆怅。年底酿的酒,大概也会带着这样一点回忆的气息吧。
作者:杨月英
编辑:谢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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