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五十年代在香港的上海人,来自苏、浙两地,吴语普及,文化圈、影圈尽是阿拉侬,勿会上海闲话,要吃大亏。
邵氏父子电影公司老板邵醉翁,一口宁波上海话,懂者不多。我随父亲往诣于旺角邵氏大厦,必飨以雀巢巧克力,临别,又将其余巧克力塞进我工人裤子袋:“来,小阿弟,多吃块糖,甜甜心!”于是小阿弟从此忘不了老阿哥。邵氏父子其后渐不敌星洲电懋,醉翁急召其六弟邵逸夫自新加坡来救亡。卸下“父子”,换上“兄弟”,金漆招牌,光芒万丈。先在清水湾买地,造片场、筑影城,力压釜山道永华片场气焰;继而大抛银弹,尽揽巨星,林黛、李丽华、乐蒂、杜娟、凌波、陈厚、张冲………粒粒皆星,钻石钻石,亮晶晶,耀得人眼睛睁不开。这些男女明星,大都是地道上海人,上海话刮立松脆,六老板好沟通,自然得欢心。上海话讲勿来,对弗起,别说主角没份儿,配角也挨不到。
编剧部的上海文人亦多,易文、董千里、程刚、陈蝶衣,加上朱旭华夫子,哟,上海人世界!难怪有人抱怨:“勿懂上海话,千万别去敲邵氏门,要触霉头哉!”六十年代后,邵氏编剧是倪匡一个人独大。倪匡,上海人,上海话顶呱呱,六老板最喜他,大凡有故事要开拍电影,六老板号令一句“蛮好蛮好,叫小倪匡去写!”于是,十之八九的剧本,古装、时装,几都出自倪匡之手。一剧两万(港元),这笔账,弗得了哦!好过做银行行长。新人想踏进门槛,不容易。我运道好,打破成规,七十年代为邵氏编了个《鹿鼎记》,剧本写得麻麻地,经前辈司徒安一改,灿然生辉。邵氏规矩,剧本分三期支付,一二期,No Problem(没问题),尾期,拖拖拉拉,钱难收。只有倪匡例外,一手交剧本,一手收现钞,支票不要。我这个小上海,有幸是大总管禧哥小友,尾期遂手到钱来。
七十年代中期,我为大导张彻写剧本《五毒忍遁》,价钱已是一万港元,等同如今十万港元。仅写一稿,修改由张大导负责,真乃轻松。许多人以为张彻来自台湾,因为写过《高山青》,实则是地道上海青浦人士。这位大哥在香港泡了几十年,广东话跟倪匡、金庸不相伯仲,广东人听不懂,上海人更不知道他们在讲啥,大抵也只有他们自己听得懂,可在他们心中,这就是最纯正的广东话,听不懂嘛,是广东佬蠢!有一回,他们三个人跟一个广东佬打沙蟹,为求沟通融合,全场广东话,以为广东汉佬会领情,岂料方打了两圈,广东佬忽地举手抗议,宁可叫他们讲回上海话,为啥?广东佬说:“你们的广东话,我听不懂,敢请三位兄台还是说回上海话吧!”旁边的人皆捧腹。三位大好佬的广东话,远离水平,非驴非马,听得广东人一头烟,尤其是倪匡说话,快如机关枪,吧嗒吧嗒扫过来,广东佬侧着头问:“倪老哥,你啱啱讲乜?(你刚才说啥?)”
南下文人广东话多讲不好,夜游专家过来人,小块头,素以老香港自居,说话喜欢沪、粤交杂,一见到广东人总爱炫耀他的“标准”广东话。有一回到茶餐厅喝咖啡,坐下,召侍者过来:“大佬,唔该你把新闻纸攞来!”侍者OK一声,不旋踵递来一碟三文治。过来人眉头一皱:“我冇叫过三文治呀!”侍者大窘:“老细,明明叫三文治喎,点解唔认数?”过来人一想,恍然,指着一边的报纸架,一字一句读出:“新——闻——纸!”广东话不正,闹出笑话。又有一回,过来人到一家酒家搓搓麻将,三缺一,就吩咐酒楼经理代找一只脚来,经理听了,面面相觑,似有难言之隐。过来人是老主顾,得罪不得,只好唯唯否否转头去找,边走边嘀咕:“黑墨墨,去边处搵只着雀嚟呀!”原来过来人把“脚”念成“雀”,这让经理好生为难,幸好同桌有广东佬,立予阐释——“过老板叫你搵只脚,唔系要雀仔!”满堂哄笑,不在话下。
上海文人入香港报界讨生活,入乡随俗,不免要讲广东话,来时年纪已老,舌头打结,弯不转,音不纯,就易有上述过老板的笑话。鸡同鸭讲,错误百出,也不必苛求,只要稍能沟通便无妨。文人单身,生活苦闷,自然想求淑女,正如粤讴所唱——“求淑女,大众喜欢乐趣。”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外省女人少,将就一点儿,好跟广东人和亲。陈蝶衣南来数十年,只讲他的上海广东话,却讨了广东老婆,以前,鸡同鸭讲,后来渐渐变成鸡同鸡讲,日月星辰,时光把广东老婆同化,一代词圣蝶老终为阿拉上海人争回面子。
作者:沈西城
编辑:谢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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