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0日 晴。1929年3月《新月》第1卷第12期卷首刊出常玉的画《裸》。《新月》自创刊号起,每期卷首或卷中都会刊出西方绘画或雕塑名作,这是主编徐志摩的创意。中国画家徐悲鸿、刘海粟等也有画作刊于《新月》。常玉这幅《裸》即便不是他留法以后首次在国内发表作品,至少也是他最早在国内发表的作品之一。
然而,早在《新月》发表《裸》之前四年,徐志摩就已经为常玉写下了一篇长达五千多字的作品。此文作于1925年12月21日,最初以《巴黎的鳞爪(二):“先生,你见过艳丽的肉没有?”》为题,刊于同年12月24日北京《晨报副刊》,收入1927年8月上海新月书店初版散文集《巴黎的鳞爪》。有趣的是,徐志摩后来又把此文改题《肉欲的巴黎》,收入1930年4月上海中华书局初版小说集《轮盘》。但在我看来,与其将其视为短篇小说,不如仍将其视为散文来得恰当。此文其实是为常玉立像,是一幅活灵活现的常玉素描,大概也是国内最早介绍常玉的文字。此文开头就说:
我在巴黎时常去看一个朋友,他是一个画家,住在一条闻着鱼腥的小街底头一所老屋子的顶上一个A字式的尖阁里,光线暗淡得怕人,白天就靠两块日光胰子大小的玻璃窗给装装幌,反正住的人不嫌就得,他是照例不过正午不起身,不近天亮不上床的一位先生,下午他也不居家,起码总得上灯的时候他才脱下了外褂露出两条破烂的臂膀,埋身在他那艳丽的垃圾窝里开始他的工作。
徐志摩这是完全写实。他1925年3月离京赴欧洲漫游,在巴黎逗留期间,结识已到巴黎四年多的常玉并成为好友。回国后,徐志摩写下此文,以他那汪洋恣肆的妙笔状写常玉的画室,称赞常玉“艳丽的垃圾窝——它本身就是一幅妙画”,更以对话体的形式,浓笔重彩的描述,突出肯定了常玉的人体画,和常玉对人体美的卓见:
人体美!这门学问,这门福气,我们不幸生长在东方谁有机会研究享受过来?……
你意思花就许巴黎的花香,人体就许巴黎的美吗?太灭自己的威风了!别信那巴理士,什么沙扬娜拉的胡说。听我说,正如东方的玫瑰不比西方的玫瑰差什么香味,东方的人体在得到相当的栽培以后,也同样不能比西方的人体差什么美——除了天然的限度,比如骨骼的大小,皮肤的色彩。同时顶要紧的当然要你自己性灵里有审美的活动,你得有眼睛,要不然这宇宙不论它本身多美多神奇在你还是白来的。我在巴黎苦过这十年,就为前途有一个宏愿:我要张大了我这经过训练的“淫眼”到东方去发现这人体美……
在中国留法的画家中,常玉是最为独特的一位。他终于没有回国,留在了巴黎,继续钻研他的女性裸体画。尚不知他是否读过徐志摩这篇《肉欲的巴黎》,也不知他如读了有何感想。但徐志摩一直关心常玉,1931年2月9日致正在巴黎的刘海粟的信中还说:“常玉今何在?陈雪屏带回一幅宇宙大腿,正始拜领珍异也。见为道念。”徐志摩不愧是常玉的知音,“宇宙大腿”遂成为对常玉创作的众多女性裸体画的生动比喻,也成为八十多年后的今天,常玉裸体画绝笔《曲腿裸女》在香港拍出近二亿港元天价的绝妙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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