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罗曼蒂克消亡史》里有关于“老派”的解读
说起江南,通常人们都能说出一些要素,诸如河网密布,街巷悠长,庭院深深,白墙黛瓦等。这些确实是江南水乡最典型的特征,也最易给人留下比较直观的印象。但倘要深究那掩隐在这些外在元素背后的江南水乡的独特韵味,或许只有生活浸淫于江南水乡的人,才能或多或少地加以体察体味。
这里不能不说到《文汇报》副刊“笔会”的一篇妙文《老派》(作者沈芸)。乍读时觉得絮絮叨叨、有些零散,细品之下始见作者功力。文章通篇讲的是老派上海人的日常起居,饮食习惯,到方言俚语,说的是最普通的世俗生活。从满口方言到品尝小吃,老派上海人都讲究,有特点,不将就,就是有“腔调”,实在妙趣横生。而更重要的是能以小见大,见微知著,从中揭示和展现海派文化的精髓,以及上海人的生活格局。
我读这篇《老派》,或许比其他的读者,更多一份亲切感!首先当然是因为沈芸的祖父夏衍老先生,曾经在家乡小镇乾元读小学,面子上似乎就有一分老乡情谊,更主要的,还是内心深处对文章叙述内容的高度认同。
“我对老派的推崇,源于我的祖父夏衍,他在饮食起居上是个老派人,就像冬天他身上总爱穿的丝绵袄。
“我们的太祖母和祖母都是浙江德清人,据我姑姑说,我们家烧菜的本源是德清口味。我爷爷不喜欢带味道的蔬菜,不吃韭菜,香菜更是不进门。不吃大蒜和生葱。老派人自有一套老派的坚持,我爷爷说在某些方面,他是‘顽固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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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自己喜好口感的坚持,是“老派”风格的一个最显著的特征。我也是一个夏公声称的“顽固分子”,除开对韭菜并不忌口,其他方面并无二致。事实上,夏衍老先生的故乡人,才是这方面的“顽固分子”群体,而且真正“顽固”到底。即如今日,家乡有个叫仙谭的古镇,依然极有主见有耐力地保有这种做派,历世事变迁历史沧桑,格外倔强地经营着那抹古镇旧韵,至今仍无本质的变化。最显著的,就是日常生活的慢节奏。这种慢,在静水深流的小河,青苔斑驳的石埠,白墙黛瓦的民居里,也在吴语软糯的市民生活中,浸润得别有味道。比如你还能偶遇市民骑辆脚踏车,书包架子挂两只铁架,装的是两只热水瓶。这事非关“省铜钿”(可能也不无这个因素,不好太武断),只因习惯使然。一形成习惯,想改变也难。冬日阴冷,一遇好太阳,便都涌出屋在街边晒太阳。一个小方桌,几个人在阳光下眯着眼睛甩扑克牌,边上站着看的人比坐着打牌的人都多。炎炎夏日,即使有空调,还喜欢团团坐,摇蒲扇,吴侬软语,闲话家常:诸如西栅头许家老二当导演,片子在东京获了奖,东栅头沈家丫头高考夺了全市状元……等等趣闻轶事,多半是这种有文化、显得体面的话题,谁谁谁发洋财、闹花边什么的内容反倒是少见,这也是颇耐人寻味的地方。
在快餐遍地的今天,老一辈的古镇人还是愿意把很多的时间花在捣鼓一份吃食上。比如说你走在街上,会看到有的家门口,一个骨牌凳一个小椅子,有个大男人系着个围裙坐在那里细细地切毛笋干。毛笋干可能是浸了几天几夜又在大铁锅里煮过的,细细地切成丝后,又会用浓浓的肉汤煨上大半天。做这些事的时候,“时间”似乎是很不值钱的东西,但小镇人要的就是这份花钱也买不来的慢悠悠滋味。在这个节奏飞快烦乱浮躁的时代里,这样慢条斯理的生活图景多少显得有点落伍,不过也透着一种充满烟火气的从容笃定。
方言俚语仍是老家每个小镇上最通用、最易识别乡人的工具。比如说“有味道”,就是一句赞扬话,明白夸奖而有节制,且留有充分的余地。如实在好出一定水准,才肯说出味道“交关好”或者味道“好得不得了”这样的赞语。再比如沈芸文中提到的“肉麻”一词,你万万不可照搬《辞海》里的权威解注,把它理解成“因为轻佻或虚伪而引起的某种不舒服感”,那可就南辕北辙,差之千里了。单看字面,你万万想不到它竟是喜欢的意思,而且这种喜欢还不是一般程度的喜欢,也不完全等同于“怜爱”,涵养较为丰富,而是一种带有深切情感的怜爱,通常适用于长辈对晚辈,至少是同辈间使用。还有走在街巷里,不时可闻声入耳的“小赤佬”“小戳气”“小巨头”等词,也皆不一定是贬义,而很可能是昵称爱称。其他如咒语骂人话,听着蛮狠却都不见力道。最凶的骂人话,不过是“叫你吃一记杀头巴掌”,只是讲过算数,多半并不真动手,更与可怕的“杀头”差不知多少条河港。
还比如坊间遇见乡亲时的称谓,也颇能显出那么一点本地特别的味道来。幼童少年路遇长辈,礼貌称呼张口就来:“芳芝阿姨”“杨刚姆妈”,多半连带着长辈名字一块喊,不仅不讳人名,反显得熟稔,自然抬头不见低头见,乡里乡亲、左邻右舍的,直赛过远亲。更有意思的是同辈间的打招呼,往往会跟着小辈叫,客客气气,自自然然,此时完全不受辈分高低的约束,透着那么点亲切与谦卑的意味。日久天长,就此,终于将小镇横街直巷里,原本就有些局促的空间里,织起了一张浓得化也化不开的人情网。
小镇仙谭有着“千年古镇”“江南小上海”等美誉,小镇人但凡提到这一点,也没有一点的羞羞答答。我相信,敢自称“小上海”是需要底气的,事实上全国自称“小上海”的地方也不独新市一家,但在许多乡亲看来,新市的气质与十里洋场的大上海最相近。《林家铺子》《蚕花姑娘》这样的电影,只配在仙谭这样烟雨迷蒙、庭院深深、炊烟袅袅、橹声悠悠的地方拍,味道才出得来。粉墙黛瓦、家家枕河,商业发达,大家闺秀、文化名人的层出不穷,也显得那么合情合理。赵萝蕤女士的散文《浙江故里记》,回忆1937年8月,时年25岁的她为避战乱和母亲、弟弟一起重回德清老家的情形:
走进那间老厅屋,点着两盏玻璃煤油灯,照出梁上灰暗俞樾的对条,和洒金红泥的陈书凤书联对,还有春夏秋冬四幅画——我想母亲也有点喜极而涕了。
我对于故乡浙江有这些私情的偏爱,因此看到《儒林外史》里面短短三数行里,那个特殊的某镇的夜景,说到一座桑园里透出灯光来的景象,不免就雀跃的十分喜欢。
读着这些朴素而温润的文字,真不忍放下,仿佛立刻就能置身其中,不不,甚至原本就在现场,从来就不曾走出过。尤其文章写作的背景正是作者饱受冲击凌辱的动乱年代,竟能用这般平和、唯美的文字,描述出这样安静的,纯粹的,蛮有味道的江南水乡古镇的生活,不由人不感慨不起敬——既为味道十足的小镇本身,也为小镇这样才气内蕴的女儿。
2019年7月 莫干山
作者:张林华
编辑:谢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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