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蒋叔爱交朋友,爱喝酒,工资奖金根本不够花,下班后就得想法子赚外快,他在街头卖过烤羊肉串,在乍浦路桥头卖过西瓜,到会所里烧菜他最乐意,可以狠赚一笔。
他至少比我小二十岁,但是我跟大家一样也叫他“蒋叔”。蒋叔个子不高,圆滚滚的脑袋理了个“飞机头”,乌黑油亮的发头根根直冲云宵,一看就知道小日子过得相当滋润。对了,蒋叔的身材相当结实,侧面看与正面看是一样的,一拳头打在他背上,这厮一点反应也没有,我的手倒要酸酸麻麻好一阵子。蒋叔酒量好,五六瓶红酒不倒,再来一杯双份威士忌照样谈笑风生,各大名庄如数家珍,年份、产量、经纬度等资讯脱口而出。烟量也不差,酒后喜欢埋在沙发里喷一支雪茄,思绪万千,神采飞扬。那谁啊?写《蒂凡尼的早餐》的卡波特,美国人称他“惨绿少年”,拿来形容蒋叔也“江江好”。
蒋叔不是作家,但要是他哪天打了鸡血把自己的经历写下来,绝对是一本畅销书。这个世界上,许多事情花点心思和时间都能做好,有人还提出“一万小时”理论,蒋叔说:“一万小时才能混出点名堂?那肯定是根废柴!”
蒋叔中学毕业后报考职校,锁定厨师专业,但还没毕业就去打黑工。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市场经济进入快车道,魔都餐饮业风生水起,老板颠勺,老板娘端盘子,特别缺那种一呼即应、一点就通、捣起浆糊不结块的“小赤佬”。其实蒋叔更愿意一头沉在厨房里学技术,他师傅曾经上电视台表演过在大腿上切肉丝,他能在一只气球上切肉丝,平时手氧,茭白、萝卜、土豆、豆腐干甚至一棵葱,他都能切成头发丝般的细丝,望空中一抛,纷纷扬扬地洒了一地,很有成就感。打黑工,每天有5元津贴,每月还有15元浴票。蒋叔觉得自己成了“小开”,隔三差五请同学去乍浦路吃夜宵,点一台子菜,哭哭笑笑,通宵无眠。职校毕业他去了新亚集团,分到霍山路上的北京饭店,从切配到炉灶都干,他还从民国档案中发掘了一道名菜:“平地一声雷”,松松脆脆甜甜酸酸才卖4元2角,很受群众欢迎。他师傅喜欢这个小赤佬,退休前将自己用了几十年的菜刀传给他,蒋叔就去皮鞋摊给宝贝定制了一个套子,斜挎在肩上,赛过铁道游击队里的老洪,还去照相馆拍了一张照,把摄影师逗乐了。
蒋叔爱交朋友,爱喝酒,工资奖金根本不够花,下班后就得想法子赚外快,他在街头卖过烤羊肉串,在乍浦路桥头卖过西瓜,到会所里烧菜他最乐意,可以狠赚一笔。
有一年他被外派到虹口区一家酒店,这个企业属于锦江集团的,锦江的厨师看不起新亚来的人,让他整天打下手,干那些老阿姨才干的粗活,他卧薪尝胆,逮着机会亮了几招,一下子把对方镇得鸦雀无声。
过了小几年北京饭店拆了。这天晚上他正与一帮朋友花天酒地,得到消息马上跨上摩托车驮着女朋友一路狂飙赶到提篮桥,看到“青春的坟墓”大门紧闭,墙上一个大红“拆”字,就蹲在路边掩面大哭,叫女朋友不知所措。
进入新世纪的前夜,他跳槽进了位于浦东陆家嘴的国际会议中心,在厨房里学会上千道菜的做法,光是一条鱼就可以有五十多种烧法。他参与了十多次大型国际峰会的接待工作,做了一百多场国宴,每次接待工作结束,都要躲在角落里记笔记,这个时候他最乖了,烟酒不沾,手机不接,女朋友找不到他,急得差点报警。
2011年他自费留学法国弗昂迪,专门去米其林星级餐厅学习传统法餐,三年磨练,大有长进。对了,之前他还在意大利打过黑工,每年去三个月,断断续续也有十年时间。他没学过意大利语,不过有一点做到了,但凡餐饮行业的专业词汇都说得很精准。意大利人说话时一般会佐以夸张的手语,这个手语他一学就会,所以他在意大利从北到南畅通无阻。
意大利人热情奔放,这个百搭也是自来熟,热情同样奔放。一个意大利酒庄的老板认他做干儿子,要将酒庄的继承权交给他,但是他与葡萄园里的一个来自锡耶那的姑娘对上了眼,姑娘也很喜欢这个中国小伙子,有一天聊到动情处,正在干活的她情不自禁地从拖拉机上跳下来想给他一个热吻,不料一脚踏在高低不平的鹅卵石地面上,一声惨叫,脚踝骨折。蒋叔本来计划去威尼斯的,这下就走不了了,寸步不离地伺候了她两个星期。老头说,意大利的姑娘见不到阳光会得抑郁症的,他只得每天抱着姑娘出门,三层楼上上下下。我想象得出他当时有多艰难,一个小个子抱着一个人高马大的欧洲姑娘!
最让蒋叔动情的倒也不是这一次。蒋叔说:“有一天,我在巴黎凯旋门附近一个酒吧与法国朋友喝酒聊天,突然从四面八方涌来许多人,他们挥舞着旗帜,唱起了国际歌。我小时候听说,国际歌是全世界工人阶级的通用语言,于是我就汇入了潮水般的人群,唱着唱着我就哭了。”
怎么又哭了?在我理解中,蒋叔不应该哭第二次啊。
蒋叔的脸上露出少见的羞涩表情:“前不久我还哭过一次。”
事情是这样的,现在蒋叔是法国埃科菲国际名厨协会中国区的副会长,还与合伙人一起办了所美食学校,他负责教学生做老上海风味菜肴以及西餐、点心,为了追求以前本帮饭店的七星灶效果,他还专门在学校里砌了一只老灶头。有一次他教大家做牛排,有个学生吹嘘自己吃遍上海滩最好的牛排馆,任何牛肉只消吃一口就能知道它的待级和来历。是吗?蒋叔当场为他做了一块牛排,并看他吃完。好吃吗?该同学抹抹嘴巴翘起大拇指:“这是我平生吃到的最好吃的牛排,这块牛排的成本起码在500元以上”。蒋叔幽幽地告诉他:“我是用去皮鸭胸肉做的,成本只值50元。”
在场的同学一下子笑翻了。
还有一次蒋叔给学生们做一道油酱毛蟹。有个学生做出来的味道居然超好,锅底的酱汁也被同学们用来拌饭吃。这位学生说了一句话:“其实我只比各位同学多留锅十分钟。蒋叔你有句话跟我外婆说得一模一样:好味道是舍得用时间才能炖出来的。”听了这句话,蒋叔的眼泪就哗地一下倾泻而出。
为什么?他自问自答:难道我真的老了吗?
来源:老有上海味道微信号 作者:沈嘉禄
编辑:李添奇
责任编辑:李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