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八月中旬,我应一家杂志之邀赴福州参加一个活动,住在榕城文化中心区三坊七巷宫巷的聚春园驿馆,一个老宅改装成的旅馆。这原是清嘉庆二十五年进士、山东代理巡抚杨庆琛的故居,上世纪四十年代吴石将军亦曾居此。福州朋友说这座民宅,其历史可以追溯到很远,我只觉得这个有点沧桑的中式老宅,具有时下现代化宾馆没有的幽静,与我好静不好动的性格颇为投缘,而它过往的历史,似乎又适合我闲来沉思遐想。
那天我们从平潭归来,晚上傅兄作东,与一班新老朋友在文儒坊九号品尝过正宗的闽菜,喝了点酒,已经微醺,同行中一个做拍卖的朋友说,陈子奋(1898-1976)的故居就在附近,想不想去那里喝茶。
友人说的那个陈子奋故居,也就是陈子奋书画上题写的“寄枝书屋”,是他晚年的居所。
我从青少年时代就知道陈子奋,早先买过他的白描花卉册,后来还购藏过他的篆刻集。听说他的故居不远,兴奋不已,首先响应。我和陈先生不在同一个时空里,后来者能做的大约就是追踪前贤往躅,看看他生活过的地方。
陈子奋的故居在三坊七巷南端安泰河沿的桂枝里。从文儒巷步行到那里不到十几分钟,门墙临水,窄窄的巷子,大门顶端标着“桂枝里捌号”,墙上没有说明牌,若不是熟人带路,恐怕无法找到。
桂枝里捌号现在是一处茶舍。门墙收拾得干干净净。走过天井,映入眼帘的厅堂显得气派,正中摆放着一张长条桌,杂陈茶具盆景之属,雅洁宜人。我暗自吃惊,福州真是个了不起的城市,一个画家有那么好的居住环境,怪不得陈子奋一生创作了那么多好作品。
十来个人坐下来,刚才空空荡荡的厅堂一下子显得拥塞。茶佣给我们沏上茶,新老朋友手持茶杯七嘴八舌聊开了。
我有点心急,顾不上喝茶,刚坐下旋即又起身,在屋里东转转西转转,很奇怪,居然没有发现陈子奋画室的一丁点踪影,狐疑。既是名画家的故居,为何没有一星半点遗迹?!恰好这时友人卢为峰赶来,他是福州文史界有名的活辞典。等不及他坐下喝茶,赶紧相问:陈子奋的故居为什么没有一点他的痕迹?为峰兄答:陈子奋只占其中的一间,当时这里住着四五户人家。我这才想到,那个时候一个艺术家怎么可能占有那么大的房子,原来陈子奋除了艺术家的身份,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不同,都只有逼仄的空间。
书画家陈子奋先生
为峰兄引我穿过厅堂,跨过高高的门槛,来到最后一进靠右首的那一小间,这是我刚刚进来时兜兜转转看过的,大约只有十来平米,倒是朝南,但窗外只有一个窄小的天井,此外就是一堵高墙。为峰为我描述他当年拜访陈子奋的情景:推门进去,屋子最里边贴墙放着一张床,桌子在床边,陈先生画画时坐在床上,面对着窗子。屋子里放着柜子、杂物……虽然局促,当时却高朋满座,龚礼逸、沈觐寿、吴味雪、谢义耕等文坛艺苑的名流常常光临谭艺,晚辈林健、方宗珪、陈初良等亦时来请益聆教。我的眼前立马呈现出一个凌乱且拥塞的空间,墙皮剥落,还有烟熏的痕迹,墙的空隙处挂着屋主人的画与字,屋子里的气味不怎么好……这是一间集画室、客厅、起居室于一体的房间。做饭则在南窗外那窄小的天井里,杂物堆积,是个与人共用的公共空间……同一时代,远在上海的那些名画家,如陆俨少、张大壮、来楚生、潘君诺等人的居所条件也不如人意,一张画桌既当饭桌又当书桌……在如此局促的环境里,那一辈画家从容挥洒,许多精品就出于那样的陋室。
许多年前上海一位美术史家跟我调侃:如今的三四流画家过得都比吴昌硕阔气,他们生活那样好,却画不出当年三四流画家的水平。
我站在陈子奋小屋前,有点感慨,还有点酸楚。历史总是这样,以无常的方式对待出现在不同时空里的人物。蒲华与娼妓为邻,王一亭拥有自己的大别墅“梓园”……绘画史却忽略他们所有的生活细节,不分贵贱,只以平视态度来打量他们和他们的艺术。
陈子奋晚年生活在桂枝里,很大程度上和他子女有关,据说其独子与他断绝来往。我们眼里的著名艺术家,在子女那里只是一个脾气有点特别的老头。他的后人顾不到眼前的老头是不是艺术史人物,他们的目光无法穿越现实触及历史。我们都是尘世中人,从来摆脱不了来自现实生活的干扰。
眼前的陈子奋故居修饰一新,光鲜靓丽。华灯放出柔和的光,簇新的桌椅以及陈于案上的考究的茶具及精致的盆景,加上花几上青葱的菖蒲,赏心悦目。粉刷过的四壁,在灯光下泛着暖意。再三张望,只有左右两面墙上挂着陈子奋花鸟四条屏复制品,才让人联想起这个窄小的空间与陈子奋有关。
友人吴昌钢有诗记那个晚上桂枝里的茶叙:
古巷深幽夜色斓,
尚多闲客未知还。
经年墙瓦应依旧,
只觉新风不一般。
历史轻轻翻过那一页,那个凌乱嘈杂、烟火气十足的空间如今旧貌换新颜,那是一代画人陈子奋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2019年8月24日,北京蓝旗营小区
作者:唐吟方
编辑:吴东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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