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山,是海洋世界一个辽阔的比喻:以舟为山,或以山为舟。海平面露出晨曦,墨汁般的黑夜完全退去,岛屿是一叶叶停泊在东海上的渔舟,山峰是悬挂起来的帆。
己亥年四月,我第二次踏上了舟山。当EU6674航班海鸥一样飞临舟山群岛时,我透过舷窗,看见了黄浊的海洋无边无际,白云在阳光的照射下,如海水泛上来的泡沫。岛屿像一只只浮出海面的巨型海龟:青黝色的背脊,微微隆起,刚毅的身体任凭海浪颠簸冲刷。飞掠而过的薄云之下,岛屿更像在休憩的渔船,在等待齐头进发,再一次搏击海浪。岛屿在俯瞰中,显得更为生动,有静态物的缄默和凝重,有动态物的磅礴和骚动。舟山群岛在四月雨后的晴空之下,犹如一幅版画:黄色颜料在画板上汹涌,形成皱褶的脸纹,青釉在菠萝状的陆地板结,呼啦啦的云彩是从汽笛上冒出来的白汽,码头上的渔船是一群栖落的海鸟——
第一次来舟山,是戊戌年八月下旬。我从上饶坐高铁到杭州东站,再坐长途汽车,前往舟山,到达朱家尖镇,已是傍晚。第一天踏入群岛,给我最深的印象的,不是海岛自然风光,而是桥梁。我对岛屿地名完全无知,只知道岛与岛之间,都架起了高架桥。桥像一道道彩虹,从天堑般的海岬飞渡。桥是人世间最动人的风景。桥不仅仅是通达,还是敞开、连接,是伸出去的双手,是大地般广阔的怀抱,是我世界对他世界的接纳。桥,是仪式中谦卑的欢迎词,是大合唱中的序曲部分。
朋友李从定海车站,接我去朱家尖镇,出了城,朱家尖大桥卧月一样展翅在眼前。白色的栏杆如一道道精致的篱笆,桥门高悬,金色的阳光挥洒在桥上,和海岬上黛青色的山峦相映。我对朋友李说:我从没见过这么多桥,也没见过这么宏伟的桥。朋友李是一年前来的移民,和我一样,生活于内陆四十余年。李说:舟山跨海大桥才让人震撼呢,可以称得上人类的奇迹,有机会,你可以去走走。
在舟山,有很多著名的景区,如普陀山,如晓峰岭海战古炮台遗址,如定海下沙三毛故居,如岱山东沙古镇。但我并没有去。第二天,我去了古老的码头——渔人洲码头。朋友李问我:你怎么想到去看老码头呢?我说:老码头有古朴的岛屿生活景象。
车在山岙和滩涂地之间,转来转去,过村庄,便到了渔人洲码头。码头并不大,沿海岸约一华里的道路边,有百余栋矮小的灰白墙的民房。民房盖着红色或黑色的琉璃瓦。街道宽阔,但空气中有浓浓的鱼腥味。我喜欢这种味道,有浓烈的海风气息,有水中盐分沉淀下来的腥咸之气。一艘大型的渔船被一根粗大的铁索链锁在水泥墩上,占据了三分之一码头。另一艘大渔船可能是报废了,停泊在民房侧边水域,经过改装,成了餐馆。小渔船一艘紧挨一艘,锁在岸边。海水漾起来,小渔船左摇右晃,发出桑啷桑啷的声响。街边民房门口,都有一个木板搁起来的小摊,把鱼虾各类干制品,堆在竹匾上。老人或妇人守在摊边,喝着茶,或者打瞌睡。他们也不叫卖,偶尔看着陌生的客人微笑。剖了内脏的鱼,一条两边,被一根麻绳穿着,挂在岸边的竹竿上。鱼晒出了黄褐色,鱼骨白白,脂肪发亮。一竿竿的晒鱼,让我确认:万物皆为人所有,也皆为人所用,哪怕深海之鱼,也不可免除。
码头幽静,除了海风轻轻呼叫。渔人从这里出发,又从这里上岸。码头吞吐着船只、波浪,也吞吐着离别和相逢。码头是人世最沧桑的生命场。在码头上,我见了最多的几样东西:镣铐一样的铁链,粗粗的麻绳,又粗又矮的水泥桩,各种样式的渔网,涂着或绿或红油漆的铁管,胖墩墩的鱼筐。不多的游客站在游船停泊的木板栈道上,等待游船出发,去游海。60元一张船票。游客大多是年轻人,以恋人居多,彼此搂着,亲昵相依。
下午,我又去了乌石塘的樟州湾。路途比我想象中的更远。沥青公路在山道上,溜来溜去,溜得我有些迷糊。山上没有乔木,多矮灌木和茅草。在一个深坳,朋友停下车,说:樟州湾到了。我站在一块木牌下,往坳里望,除了几块房屋顶,什么也没看到。我对朋友说:这里是老渔村吗?才几栋房子,不像个村子。朋友斜睨我一眼,说:心这么急,下去看了,你就知道了。我又张望,可除了一条水泥路,我没看到进村的路。朋友见我傻傻的样子,说:你脚下就是路。我有些恍然。原来木牌下被篱笆围起来的菜园,中间有一个缺口,缺口就是路口。路是沿阶而下的石头路,被青草掩埋了。
下了石阶二十余米,一个完整的村子出现在眼前。两山之间的坳谷,实际上是一条狭长的峡谷,峡谷较深,把村子藏了起来。一条溪涧羸弱地低流,涧声轻缓。溪涧把村子分成了两边,房子依山而建。房子大多是石头房。石头是青黑色的石灰石,用灰浆砌起来。屋舍简朴,但都有院子或菜园。路边的墙上,屋前的院子,溪涧边的空地上,种了很多花,以凤仙、蔷薇、木槿居多。八月,正是花盛季节,满墙的凤仙花很是招眼。在一栋空落的两层楼房前,我看到了“浙江省作家协会创作基地”的门匾,我停了下来。门紧锁着。我摸摸黑黑的铁锁。院子有一棵高大的树举冠而起。我记不清这棵树,是玉兰树,还是柚子树了。记不清又有什么关系呢?它们都是开花的树,都是阔叶乔木。它们的花都是白色,幽香都是一样迷人。溪涧边的榕树弯垂而长,圆圆的桶状的树冠,盖住了半个菜园。一堵将倾的围墙,窝了一蓬墨青的薜荔。薜荔爬满了十余米长的围墙,挂着桃状青果。
在村里转了一个多小时,我看到了四个陌生人。两男一女的游客,和一个穿绿裙子的姑娘。姑娘说话声很大,笑声爽朗,把游客带到半山民宿。
这是一个鲜有人居住的村子,也鲜有外人来。在一栋多年无人居住的房子前,我看着木质变黑的大门,怔怔发呆。它是一面时间的铜镜。我喜欢在时间的铜镜前发呆。这时,我听到了咚咚咚的敲击声。我快步寻声而去。
三个六十多岁的男人,在造铁皮船。一个是木匠,正拉开架势锯木板;一个是铁匠,打个赤膊,穿肥裆短裤,嘴角衔一支烟,用铁锤敲击铁皮,咚咚咚;一个是穿旧汗衫的货夫,手臂粗壮结实如木棍,从三轮车卸下铁皮和铁管。敲击声在峡谷里,显得张扬。我和朋友站在侧边,看他们干活。十米之外,是一片乌黑的滩涂,再远一些,便是逐渐敞开并宽阔无边的大海。三个老男人在造船,让我惊奇。有关远方,在他们的血脉中找到了源头,并一直流淌,生生不息。
终于看到屋子里有人。一对中年夫妻,在厅堂里扇扇子喝茶吃南瓜子。我进去了,讨水喝。夫妻很是盛情,把桌子搬到院子,泡大碗茶,南瓜子把盘子堆得满满,妇人用夹杂土音的普通话说:听你口音,不是浙江人。我说,是江西上饶人。妇人看看我朋友,又说:江西是个好地方,我还没去过呢。她把瓜子盘往我推,说:杭州宁波我也没去过呢,我没离开过岛,没离开过海。她的爱人看着她微笑,说:两个孩子在城里买了房,也难得回家,我们也难得去城里,还是樟州湾好,你看看,流下来的山泉水白净净,我怎么舍得不喝呢。我看看朋友李,说:在这里住上半年就好了,新鲜的海鲜餐餐吃,海风吹起来,真是舒服。朋友李说:海风咆哮起来很可怕,可不像现在这样温柔,不过在这里住上半年,是神仙了。
这次来舟山,是表弟振刚接我。表弟大学毕业便来到了舟山群岛,扎根二十年。已是初夏,但舟山的气候还是有点仲春气息。晚樱正开着妍妍的花,开放欲坠。如我所愿,在古炮台遗址凭吊了卫国战死的先贤,去了下沙参观三毛祖居。青年时代,熟读三毛作品,她一生短暂,浪漫自由。她是大海的女儿。大海是浪漫自由的象征。
在舟山盘桓了五天,我返城,坐相同的航班——EU6674。飞机在舟山群岛盘旋。我靠着舷窗,眼睛不离岛屿和海洋。在陆路交通不发达的年代,舟山人以舟为山,在船上生活,出海,与海浪搏杀,抗击飓风,不言生死。舟就是他们的生路,就是他们的肉身,舟如山一般厚重,藏着一家人的物产和年收。世代在交替,舟山人以山为舟,每一座岛屿,就是一艘巨船,向海洋文明进发。
以山为舟,一个多么有气势的地方,气吞万里。
作者:傅 菲
编辑:吴东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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