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在长江边,怎么都是幸运。每次回去,时间或长或短,都会到江边石梯坎上坐坐。多半在傍晚,甚至天已黑定,喧嚣远去的时分,好像只有那时,才能与大江独处,以发天下惟大江与我的慨叹。看着山川,看着原以为正和自己一同变老的事物,才晓得其实山川老而未老,老去的只是你短暂的人生。而面对一条大江,大多时候其实什么都没想,有时虽也思若流水,心想如果家乡是本日月之书,读读那片夜色就够了;读夜色时,读读夜里那道月光就够了;读月光时,读读月下那道江流就够了;读江流时,读读江流上船帆半掩桨楫尽收的波光也够了。偶尔想起明人吴从先那句“临流晓坐,欸乃忽闻;山川之情,勃然不禁”,觉得倒蛮应景;只是明知不是侵晓而是暮晚,只好叫“临流宵坐”了;但独自面对滔滔大江,浩荡的古意依然叫人沉醉。初夏六月,一年一度的洪汛眼下还没从雪山启程,古老的江流悠缓无声,静美得恰似花季的所谓伊人。
那晚没有星光江月。江面上倒不时有驳船向上游缓缓驶去,突突突的轮机声,亮闪闪的船头灯,提醒我还有无数如驳船那样,正不分日夜逆水而行的生命。看上去那不像是船在走,倒像是天地在缓缓挪移,神奇得叫我惊讶。一时便觉得能心静如水,与天地同在,正是大江赐给一个在江边长大,却一直漂泊在外的人的福气,他人未必领会,也难得消受。其实远远近近也有不少人,男女老少或站或坐,什么都不做,就那么痴痴看着面前的大江。对岸大山背后,隐约有不知从哪里透来的光,匀柔地漫射开来,勾勒出大山的英武;稍平坦些的地方,不时有汽车开过,车灯如桨划开夜色,一头就钻进山肚子去了——那当然是错觉,其实是开到山背后去了。不远处有人唱起了歌,虽轻柔如梦,但依我之意,那时最好以琵琶为六月弹一首散曲,恍然若指尖即兴的拨弄,让某种连自己亦难明的心境,即兴地播撒于天地之间——如此,一切就刚刚好了。
倏忽间才发觉,自己因离家太过长久,知晓的都是些古代的人事,对近百年间家乡到底怎么一直走到如今,几乎一片空白。
第二天正好友人有约。在座的几位,原都有很好的文字,闲话中才知道,如今他们竟都放下了小说诗歌,转向了对故乡近代文史的探秘寻幽。说着,做东的啸洪君拿出本书来,是《宜昌记忆》丛书的一种,随手翻看,见所记都是百多年来小城开埠前后的轶闻旧事,从没听说过,一时甚觉新奇。为该书作序的作家张永久见状就说,喜欢你就拿走,我再给他找一本。日后永久君又赠以《黄金水道——星罗棋布的川江往事》一册,竟是湖北作协策划的“家乡书”之一。方方在丛书总序里说:“没有家乡的人,内心深处经常会怀有莫名的痛楚”,而“有自己的家乡可依恋可怀想可回还,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
“书卷多情似故人”。事后细读那些书,才恍然想起,时间作为另一条江流,无声无形,我怎么就忘了它的存在呢?其实,大江奔行于肉身之外,时间满溢于人心之中,我们何曾分分秒秒离开过两条江流?普鲁斯特在《追忆逝水年华》里说,“人们在时间中占有的地位,比他们在空间中占有的位置要重要得多”,其所作所为,则多由时间来保存。这么一想,面对那两条古老江流,可看可想的,就远不止一点水光山色,几册诗词歌赋了。求学离家太早——“当时年少春衫薄”,难怪对朋友们注目的那些历史过往,大多都不甚了了。原来,即便那样伟大的一条大江,也有过自闭的、与世隔绝的年月。而清廷依据《中英烟台条约》被迫应允宜昌、芜湖等地的对外开埠,竟是由我熟知的云南“马嘉理事件”直接引发。小城自那以后在屈辱中城门洞开,现代化脚步虽杂沓零乱,终归已经起程。不仅著名的詹天佑为川汉铁路、卢作孚为长江航运,都曾驻留奔波于宜昌,一拨拨外国人也你来我往,既有想在宜昌租地建馆,却因民情激奋受阻的第一任英国领事京华陀,有最早到此开创平民教育,参与过“宜昌大撤退”的新西兰女传教士陆秉谦,也有先后在那一带采集过大量植物标本的博物学者爱尔兰人韩尔礼、英人威尔士,有第一次驾驶机动轮船穿越三峡直抵重庆的英人立德,以及第一次以现代方式勘察、测量、疏浚川江航道,培养了许多本土“领江”员,其纪念碑至今立在长江岸边的英人蒲兰田……正是这些各怀梦想者的冒险闯荡,于百多年前,不管你情愿与否,硬生生地把个楚之西塞水码头,连拉带拽地带进了现代化的漩涡……
趁着酒兴,那晚众人又驱车驰过长虹般的夷陵大桥,径直去到大江南岸,拐到磨基山脚一个幽秘之处。抬眼,对岸便是我那梦中小城:当年领馆、海关、洋行聚集却被日军飞机炸成废墟的沿江一带,如今一溜摩天高楼,霓虹溢光流彩,倒影斑斓生花,显然已是个规模初具的现代化城市,而忆起百多年前小城在现代化进程中的筚路蓝缕,未免感叹唏嘘。城市与人一样,须慢慢生长,不仅生长需要时间,生长的疼痛与屈辱,也都深藏于中。其时四周静谧无边,丝绒般柔滑的夜,平匀又深沉地呼吸着,以致我竟不敢断定,我真是在那里长大的。真属于百姓的日子,无非一点不虚的富足,安静的日常,素雅的清欢,每晚到江边闲坐的人们的心情,已经道出了他们的认可。
古罗马执政官西塞罗说:“一个不懂自己出生前的历史的人,永远是个孩子。”看来,人对故乡真切入微的认知,都是个悠长的过程。远离家乡的游子,除了回乡探望探望,也需多读点“家乡书”,将百年变迁史铭记于心,方知我们来自何处,也至今还在路上。没问过那些家乡文友,是否也常到江边“临流晓坐”,但他们在那条历史与时间的长河边,显然已苦坐多年。为打捞、梳理家乡的前世今生,那就像一场入定的修炼——只有把山空出来,才容得下鸟,树,及鸟般飞动的云,而一颗心该要清除多少积垢浮尘,才容得下那空空山里曾经的寂静与喧嚣?就像花儿总会把一些幽梦,悄悄做到竹篱外的云天,有心者自会听见他们诵经声里的山高水阔。否则,你眼力再好,又哪能看见王维的南山?
再去江边,“临流晓坐”,“欸乃忽闻”已是如烟往事,闲坐半晌,原先浮于半空的自己,似乎已倏然落地,真正与那片天地浑然同在。故乡只有一个,思绪岂止万端?
2019.8.7 于湖光里
作者:汤世杰
编辑:吴东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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