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一步向黄山光明顶走去的时候,脚下有灯,灯光照亮了石阶,也将上山人的影子映至路边的松树。这山道很是喧闹,因为有男女青年。他们都是奔着黄山日出去的,昨天下午雨霁雾起,山上又有落日。这样的日出机遇本不可求,却会降临到这一群身上,岂不幸运?
沿途我注意到一个人,他默默无声地走在人群中。我知道他是摄影师,他孤身一人,身上背负着沉重的摄影器材。
渐近山顶,脚下的灯悄然暗去。一片模糊之中,唯有西天的圆月还高悬着。稍稍有晕,似是在提醒,今天必有朝霞。远方的黎明的柔和光线照亮了山上一个小亭。与天上的月亮在一起,有诗情画意。然而,日出是大诗意,大风景,月亮便无人注意。
光明顶于东南方下临深渊,空出巨大的山谷。唐诗人经常咏“空山”,四边都有山,望得见远山。山是实在的,岩石和松树都有,对面的山太远,仅有一些山脊的剪影。群山构成的空间便是山谷,阒然无人烟,谷是空虚的,只有岚气,飘荡于山间。黎明时分,混沌一片,更感其大。光线微弱深不可测,这便是一种不确定,便也有了对于光线的盼望。
美景果然在东方出现了,一条水平的光带划分了天和地,上下近乎一色。此时会想起庄子的话,“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太阳即将升起。天的颜色渐次改变,彩虹之七色相继出现,先是云展现了紫,作为背景的天先是暗蓝,然后转绿,绿色由冷转暖,呈现漂亮的湖绿,不久又由橙色转成浅浅的黄色。
太阳跳出云间,久雨初晴,日出似豁然有声。山顶年轻人爆发出欢呼,那些女孩的呼声,简直像是歌唱。天上有火焰在燃烧,那是变幻灵动的云。因为阳光,初升那一刻的阳光,高处的云被照亮而成为霞霓。他们用手机照下了难得的视频,便载歌载舞般,离开了山顶。
摄影师没有走开。只要光线还在变幻,他就不可能离开。他将三脚架稳稳地架在深渊的边缘,那一架有着古典高贵的亚光、最现代的相机的镜头盖早就取下了。他眯缝着眼,看着山谷,叉着手,并不急于拍摄。
前贤说过“有容乃大”,山谷有容。山谷又安静,安静是大空间的沉着。前贤还说过,“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光线将会填满虚空的谷,将群山和深谷合成为一个生气勃勃的整体,虚实相生,大美必然展现。
都说今天是难得的一天,未知将要到来的光线是何等辉煌,我的心在怦怦剧跳。我在山顶来回奔跑。我看见有两处风景已经出现。
南边的山谷,是秀。
稍近的一处松林坡,展现了红霞一样的颜色,你简直不相信,光线竟然能够这样改变人对于松林的感觉。
更加动人的是,远处群峰在乳白的雾气中显现出来。那些清晨的岚气如水一样缓缓地沉淀,然后托起一座座山,山轻了,只在一片白色中露出青黛的山尖,看起来像是飘动着在水上的岛屿。朝阳升起,这里看不见光线,却见到群峰由青黛渐成紫红。一阵清雾袅袅荡过,山头又换了颜色,竟成橙红,又逐渐单纯透明,妩媚的橙黄像在白色中飘荡。
我经常会犹豫,不知道能不能将这样的美景留下来,也不知道何时才是最柔美的一刻。更多的时间,便是不再跑动,因美而发呆。
东面的山谷,是雄。
光线的步子是缓慢的,因为山谷的宏大,这里的光线便也沉着。远山存在的深意是提示山谷的边际,不过当它们在晨雾中的时候,它们就在光线中兀自变化着,用颜色的明度体现着和光明顶的距离。
大山谷的岚气,这时候因空气中包裹着昨夜的水分而变成半透明。阳光不能穿透山峰,却穿得过空气,顺便把空气照亮,留下了一条条鲜明的光的痕迹。太阳依旧是这里的惟一光源,这些光痕呈扇状。它们似在转动,因岚气的轻重而变动着明暗。光线也微微照亮山谷,山谷中原来并非平地,还有一些小丘,这些小丘如薄纸剪出一般,在岚气中出现。看起来,那些山好像也在动。近处,原先看起来是一座连绵的山,却是两座山的参差。背对我们的那一面山体,受到了光的照耀,便将光线反射给了另一座山,两山便都有了立体感。
摄影师面对东面山谷不动,沉着地按动快门,这一架高端的相机仿佛仅是为了这样的光,这样的山谷而准备着的。似是早就想好的,就是为了将这里难得的光线尽量记录。
在变化中判定最美的色彩最美的风景,几乎是不可能的,不可知之,便是神妙莫测,也便是朦胧。谁也不能说懂得了这样的瑰丽。
大山谷中,日出之时,只要努力去发现,雄伟与妍秀两端都可获得强烈表现,光线是柔和的,此时却如剑一样划破空气。山是刚毅的,而远处山脊的颜色和弧线,又都是清秀的。在艺术家的感受中,雄与秀在此都有巨大张力,又互相渗透,如果能够得到这样的作品,是中和之美的最高层次。
下光明顶来到餐厅,说起那一位摄影师,不意他就在我们身边。祝贺他拍到了好照片。他只说今天的日出很难得。又说有没有好的照片不一定,或许在山的另外一面,也会有好景色。
问他是哪里人,他说来自燕赵之地。有了高铁,就离黄山不远啦。
再过光明顶下山,日头已经升得很高。山谷因为明朗的阳光,已尽失神秘。岚气散去,山变得沉重,褶皱尽出。满眼尽是实景,就没有了轻盈,也失去了虚实相生的大风景。
我们下山的时候,摄影师还在山上。他说过,预报说过几天有雪,可再来一次。我想:多留一日,他是在预先寻找拍摄雪中风景的地方吧?
写于 2019年初,黄山有雪日
作者:胡廷楣
编辑:范菁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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