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时代的幸运儿。我的幸运并不在于我有多少物质财富,而在于那些在人生道路上和我相遇,结伴而行的人们。
一个人行路是很孤独的。有时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夜色中匆匆忙忙的赶路人。我很小的时候,就无数次体验过一个孩子在没有他人的月光下,看着自己长长的影子,听着自己的怦怦心跳,穿过田野、树林、村庄、河流、小桥,旷野的风呼呼地擦过脸庞,几乎小跑步回家的路程。相伴我的是漫天的星斗,极透明的自然空气。
和我相遇、邂逅的人们,是那么多,那么多!多得就像满天的星星。是的,他们多得像星星一样,闪烁在属于我的夜空里。他们每个人都是意蕴无穷解读不完的一个故事一个传奇,都是一片迷人的风景。他们没有来由突然闯进了我的视野我的生活。有的像一片云悠悠地飘过,有的像电光猛烈在眼前一闪,有的像绿皮火车里相对而坐的旅客,在昏暗的灯光下彼此掏心,相见恨晚,却永远消失在了一个偏僻的小站的空气里,有的久久驻足在你的生活中安营扎寨,成了你的亲人……有谁会记得陆家嘴黄浦江拐角的浦东公园,有一棵婆娑的大树。前些日子朋友约我到凯宾斯基宾馆小坐,目光透过落地玻璃窗,穿过高楼的间隙,可以看见不远处无声无息向东奔流的大江,我又想起了那棵大树和大树下年轻朋友们的谈笑、歌声。每次去千湖之国的湖北,都会想起当年因国画家周韶华盛情相邀,和美学老人王朝闻一路去荆州的情景。王老那雪山一样银白的茂密头发,智慧而带着儿童般纯真、狡黠的目光,还有吃路边野食的兴致勃勃和妙语连珠地对美味的解读,让人分明感觉到他是一个趣味盎然、把生活热爱到了极致的人。难怪,他能把凤姐写成一本不下决心读不完,厚得不敢读,而读了放不下的大书。在荆州招待所,我住王老夫妇隔壁。他们俩的呼噜打得真是空谷虎啸一般,有时像轮唱此起彼伏,有时像重唱山摇地动。第二天一早,王老关切地问我,没影响你休息吧?
二十来岁,《白毛女》在沪东工人文化宫演出,我天天去看排练。指挥家樊崇武是我认识的第一个艺术家。坐在他身后,听音乐在他两手上上下下的挥动中起起落落。我有幸认识的第一批“大人物”都是音乐家,指挥家李德伦、黄贻钧、姚笛,作曲家邓尔敬、王云阶、屠咸若、贺绿汀……八九十年代之交,中国电影风起云涌之时,我有幸结识了张艺谋、陈凯歌、田壮壮、吴子牛、黄建新等等,参加过他们的几乎所有新拍电影的研讨会,都是《文汇报》的著名作家编辑梅朵、罗君主持的。那时这批导演青涩而充满了探索的渴望、锐气。到作协工作后,我有幸遇到了巴金、柯灵、夏衍、王元化、陈伯吹、蒋孔阳、贾植芳和许多上海的老中青作家、评论家,接待过许多儿时心仪的作家张光年、马烽、玛拉沁夫、王蒙、邓友梅、从维熙、鲁彦周、公刘、李泽厚、刘湛秋、刘心武……写美术评论,我有幸认识了山水画画家周韶华,北大荒版画的创始人晁楣、郝伯义,上海程十发、朱屺瞻、沈柔坚、贺友直等许多前辈画家。在文艺界工作多年,我更是和无数大艺术家有了比较密切的交往,《红色娘子军》第一代的主演白淑湘、杰出的蒙古舞舞蹈家贾作光、中芭《天鹅湖》50年代的主演赵汝蘅,以及从李默然、尚长荣到濮存昕三代中国剧协主席。
我深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巴(金)老、徐(中玉)先生、钱(谷融)先生、贺(友直)先生,不但给了我知识和思想,而且成了我人生人格的坐标。广泛的接触,我学到了很多很多。学然后知不足——我知道了,人活着不能妄自尊大,自以为如何了不得;我也知道,只要是人,都会有他的阿喀琉斯之踵,又难免有人性的弱点。
人活着,不要妄自菲薄。即使大地上一棵卑微的小草,也有它的尊严,也可以用无数绿色的集合去打扮春天的美丽。真的是三生有幸。在一个大时代的滚滚洪流中,我也遇到许多平凡的人带给我深深的感动。有一年我住院,开电梯的阿姨发着烧,顶着三十八度的酷暑,一大早从宝山赶到医院上班。我心疼地问她,要紧吗?她带着平和笑意,说,还可以啊。我把一篮水果送给了她,她再三推辞不受。小区大堂的阿姨,吃饭的时候,大家相互照看。空闲的时候,她们在小区的草坪边像亲姐妹一样说说笑笑。她们说,我们打工不容易,难过是一天,开心也是一天。干嘛要不开心,干嘛要互相算计呢?她们回到家乡以后,我的小外孙还会不时问起,小王阿姨呢?小陆阿姨呢?我写过工人新村的邮递员、我的同学,还有在贫穷苦难中奋发的上海女孩,他们都令我难以忘怀。
罗马尼亚诗人斯特内斯库动情地《追忆》,她美丽得犹如思想的影子。其实每一个人都是美丽的犹如思想的影子。与这些思想的影子相处的日子会过去。但那些影子,时过境迁,不但没有消失,反而顽强地盘踞、活跃在我的记忆里。他们流淌成了我卑微的文字。
茨威格写过一本传记《人类群星闪耀时》。他说,之所以这样称呼那些时刻,是因为他们宛如星辰一般永远散射着光辉,普照着暂时的黑夜。我常常觉得,那些在我生活中出现的人们,就是童年在我头顶流泻而过的浩浩荡荡的银河,他们和我结伴而行,一路引导我不敢懈怠的前行。这是自我的精神洗礼。不怕慢,只怕站。
作者:毛时安
编辑:周俊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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