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和夫人李玉茹(京剧表演艺术家)在一起
由田本相、刘一军主编的七卷本《曹禺全集》(花山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是目前国内最为齐全的曹禺作品集,前四卷是戏剧作品,后三卷是剧论、剧评、书信等。在第七卷的最后附有“曹禺生平年表”,按照年代顺序记录了曹禺一生的文学活动和著作情况。在1946年7月1日条下,有这样的记录:“在纽约市政厅发表讲演:《现代中国戏剧》,后在美国《国家建设杂志》发表。”
但“年表”中提到的这篇讲演并没有收入《全集》,造成了第五卷“剧论、剧评”部分的遗珠之憾,这一部分收录了曹禺有关戏剧的文章八十多篇,但没有一篇是以整个中国现代戏剧为讨论对象的,而且绝大部分是解放以后发表的,1949年以前的只有三篇:《关于话剧的写作问题》《编剧术》《悲剧的精神》。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曹禺在美国的这篇讲演稿都是意义重大的。
1933年曹禺于北平清华大学
根据“年表”的提示笔者找到了这篇英文讲演,题为The Modern Chinese Theatre,载美国纽约出版的National Reconstruction Journal第七卷第一期(1946年7月),署名万家宝(Wan Chia-pao)。这篇16页的文章(第33至48页)分为八节,文辞优美淡雅,内容要言不烦。
导言部分曹禺开宗明义地指出,中国现代戏剧不是延续传统,而是一场革命,无论形式还是精神都是全新的。和唱念做打的旧戏大不相同,新戏以对话为主,所以在尝试了几个名称后被确定为“话剧”。
在第二节曹禺重点分析了话剧和传统戏剧的不同功能——这也是两者最大的差异。传统戏剧主要是娱乐大众,作家没有严肃的创作态度,而观众也只把演员当作戏子。更严重的是,传统戏剧宣扬一整套陈旧的观念,不是忠孝仁义,就是多子多福,要么就是教导人们乐天知命、安于现状。所以旧戏对于现代中国只能是一个“时代错误”(anachronism),与现实人生没有关联。在接下来的第三和第四节,曹禺以《王宝钏》和《西厢记》为例,进一步揭露旧戏的局限性——语言深奥、思想陈腐、无法适应现代社会。即使努力去改造,也很难获得成功,结果只会不伦不类,“就像在中国山水长卷上画一架轰炸机那样荒诞”。
在第五节曹禺简单叙述了话剧早期的发展史,赞扬了新剧团体在国内(春阳社、进化团)以及日本(春柳社)的尝试,也批判了“文明戏”的浅薄。早期话剧虽然幼稚,但其积极作用不容抹杀,“它的演员穿着现代的服装,说着老百姓的语言,没有歌唱和程式化的舞蹈,反映的是当下中国人的生活。”它让观众直面现实。
对于早期话剧的发展来说,《娜拉》(即《玩偶之家》)在《新青年》4卷6号上的刊载无疑是重大事件。在第六节的开头曹禺写道:“伴随着易卜生作品的译介,我们真正迎来了话剧的新时期。他在我们文化转型的关键时期到来,也成为我们真正了解的第一位西方戏剧家。我们高举双臂欢迎他的个人主义,并奉为我们的信条——强烈的个性、自由独立的精神、大胆的反叛、对现存环境的勇敢批判。对于我们的话剧来说,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从他那里我们学到了第一课——如何写问题剧。”此后翻译学习西方戏剧成为一股不可阻挡的潮流,“我们开始派遣学生去欧美学习戏剧文学和舞台艺术,在国立北京大学的外文系增设了有关西方戏剧的课程,1922年第一个私立的现代戏剧学校(按即人艺戏剧专门学校)建立了,仅仅三年后,由政府主办的同类学校(按即北京国立艺术专门学校)也建立了。此外,我们还有了自己的第一份杂志——《戏剧》于1921年创刊,上面刊载有关西方戏剧史、现代戏剧家、舞台艺术(化妆、布景、灯光、导演)等各类文章。”中国现代话剧受西方文学的重大影响是不争的事实,特别是“五四”新剧,曹禺在这节的最后列举了一个长长的名单。
1933年11月第一个职业话剧团——中国旅行剧团在上海成立,成为中国现代戏剧史上的标志性事件。在第七节曹禺简要介绍了此前各类话剧团体的情况,它们分布在各大城市,也出现在中小城市甚至农村(如熊佛西主持的河北定县“农民戏剧”),同时它们的戏剧尝试也是各式各样,有现实主义、自然主义,也有浪漫主义、表现主义。但所有人(剧作家、导演、演员)都认识到建立自己戏剧的必要性,“外形可以是现代的,内容则必须是中国的。”总之,不能成为西方戏剧简单的翻版。
“战争给了我们新的刺激,”曹禺在第八节开篇写道,“大批戏剧工作者离开大城市,到了祖国的内地和边疆,我们有机会亲眼看到普通民众的艰苦和毅力,他们的勇气和善良给我们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这使我们更加关注小城镇和农村人的生活。在战争之前,我们的戏剧活动主要局限在大城市。”除了地域的变化,战争的另外一个刺激是让人们更加渴望民主化和工业化,这两大主题也在这一时期的戏剧中被反复表现。在文章的最后,曹禺再次强调了中国现代戏剧的目标:揭示现实、展望未来。
1990年,曹禺观看年轻演员重新排练演出的《北京人》后与演员、导演交谈
通观全文不难看出,曹禺这里只是大致鸟瞰了一下中国现代戏剧。他没有提到具体的作家作品,无论是胡适的《终身大事》、田汉的《名优之死》,还是洪深的“农村三部曲”。他本人的代表作(也是中国现代戏剧最具影响的作品)——《雷雨》《日出》也是只字未提。一个重要的原因估计是考虑到美国听众对这些内容完全不了解,讨论某个作家作品很可能让他们不得要领,而且演讲的时间也毕竟有限。
如果从1907年春柳社在东京演出《茶花女》算起,到曹禺发表演讲的1946年,中国现代戏剧已经有了四十年的历史。虽然时间不短,也取得了非凡的成就,但在当时的美国却还没有什么影响。
说到中国戏剧在美国的影响,就不能不提1930年梅兰芳率团在美国多个城市的成功演出,对此曹禺没有回避,他承认中国传统戏剧的特色,特别是它的异国情调对于美国人的吸引力。但对于中国观众,曹禺认为“这样的旧戏不应该再上演了,因为它无助于教育现代公民,建立现代国家”。在第四小节的最后曹禺写道:“有人会问,为什么不让旧戏继续存在,让老百姓继续观赏呢?对我来说,答案很简单:如果美国戏剧继续莎士比亚时代的模式,演员仍然穿着伊丽莎白时代的服装,对话都是素体诗,美国观众会接受吗?”从“五四”时代起,中国话剧就是在批判旧戏中诞生和发展的,曹禺作为现代最成熟的话剧作家无疑也是这一传统最大的继承者。
回到“曹禺生平年表”中的那个条目,将讲演的英文题目The Modern Chinese Theatre翻译成《现代中国戏剧》是没有问题的,但将所载刊物National Reconstruction Journal翻译成《国家建设杂志》就不对了,因为该刊有现成的中文名称——《学术建国丛刊》,就印在封面上。该刊由“留美中国学生战时学术计划委员会”(Committee on Wartime Planning for Chinese Students in the U.S.)负责编辑,1942年创刊,1947年停刊。该刊由位于纽约的华美协进社(China Institute in America)出版,该社1926年由美国学者杜威(John Dewey)、孟禄(Paul Monroe)和中国学者胡适、郭秉文等共同创建,是非营利的民间文化机构,旨在通过教育、宣传等活动推广中国文化,增进中美两国人民的相互了解。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曹禺此次美国之行还有一位作家同伴,就是老舍。老舍在美国的讲演和曹禺的刊登在同一刊物同一期上,题为The Modern Chinese Novel(《现代中国小说》),署名Shu Sheh-yu(舒舍予)。让人高兴的是,最新版的《老舍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收入了这篇讲演,刊物名称——《学术建国丛刊》——的标注也是正确的。
作者: 顾钧
编辑:范菁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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