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金庸相识有两个不同的阶段,一是读金庸的武侠小说,作为粉丝读者,沉湎于他所创造的侠义世界;二是认识金庸的本尊查良镛先生,成为真正相识的君子之交,体会到什么是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高人境界。
作为粉丝读者的时间很长,从我初中在台湾读禁书开始,到我离开美国来香港教书,前前后后有四十年的时间,认识的金庸,只是一个小说家的笔名,熟悉的是他笔下的人物:郭靖、黄蓉、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周伯通、杨过、小龙女、张无忌、令狐冲、盈盈、赵敏、萧峰、段誉、韦小宝……一提到金庸,这些想象世界的人物就飞扬跋扈,鲜活地出现在眼前,加入了其他早已镂刻在心底的另外一批丰碑式的人物,如宋江、林冲、鲁智深、曹操、刘备、关羽、诸葛亮、张飞、赵云、唐僧、孙悟空、猪八戒、西门庆、潘金莲、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凤姐……成为我对世情理解的依据。
有时我会想,这五六十年来,两三代的中国人,在理解人生处境的过程中,是否都与我的经验类似,有着金庸创造的想象世界,以及其中展现的各种人物性格与道德标准,当作为人处世的参考或表率?是否向往郭靖的光明磊落、欣赏黄蓉的聪明黠慧、同情杨过的偏执与固守、仰望小龙女的冰清玉洁、佩服令狐冲的风流洒脱、崇尚萧峰的义薄云天、惋惜张无忌的犹豫不决、憎恶欧阳锋的阴狠毒辣、唾弃岳不群的君子伪善,同时也羡慕盈盈的一往情深、赵敏的机变百出?对于韦小宝的首鼠两端、口是心非、见利忘义、阳奉阴违、脚踏两条船,却又恪守他自己心目中的江湖道义,时而还想着成人之美,替天(天晓得是什么样的“天”)行道,当我们看尽了世态炎凉,遭遇了身边远比韦小宝丑恶的众生,应该怎么去评价这样的人物?金庸的小说提供了现世情态的一面镜子,无论是仙佛圣贤、豪侠君子、魍魉魑魅、元凶巨憝、懦夫宵小,都在此表露了言行神态与心理情状,令人读来,像是阅尽了千古众生相。
与查良镛先生本人相识,是我来了香港之后,因为时常举办学术讲座及昆曲表演,参加一些社会文化活动,也就逐渐相熟起来。最初的印象是,他寡言慎行,与我长期印象中笔锋犀利的大侠迥然不同。来往渐多,特别是参加他的私宴,周遭都是朋友旧识开怀畅叙的时候,就发现原来他有点口拙,不像他小说对白那么词锋犀利。他不擅于公开演讲,也很少在公众场合发表议论,这与他撰写报纸社论,评论天下大事,针砭时政的深刻与聪睿,形成了鲜明的反差。饶宗颐先生米寿之时,创价学会为他举办了“学艺双携”书画大展,特别邀请了査先生做开幕致辞。査先生个头不大,上台时虽然有些紧张,但是带着亲切的微笑,风度倒是儒雅。他一开口就说:“饶宗颐先生是我在香港最佩服的人。”说完之后,顿了一下,好像想起这句话使用了最高级的形容词,把饶先生捧成了香港至尊,有点不妥,接着补了一句:“我是说,他是我最佩服的人之一。”又顿了一下,大概觉得补充得也不妥,似乎贬低了饶公在他心目中的真正地位,再追加了一段说明:“香港有很多人,我都佩服。在不同领域都有了不起的人,都是我最佩服的。饶先生是在学术文化艺术领域,让我最佩服的人。”满场的来宾,都屏息听着査先生站在台上,不断自我修正,也不敢打断他的思路,显得十分尴尬。我听他说完第一句,接着还要补充,知道要糟。就好像自己挖了个坑,突然发现自己掉进坑里,赶紧再挖出个通道,没想到越挖越深,出不来了 。
査先生虽然拙于口头言辞,却是个思想锋利的人,只是说话容易卡壳。他聪明绝顶,时常冒出一句你做梦也想不到的妙语,让人感到他不但学养过人,而且充满了非凡的想象谐趣。有一次朋友聚会,有位穿着时髦的女士,从台湾买了件鲜绿色的对襟棉袄,穿在身上,的确靓丽出众。她摆了几个美妙的pose,轻盈地转过身来,査先生突然莞尔一笑,说“后面可以加个‘勇’字”,使我几乎喷出饭来。不禁让我想到古代也有些才华盖世的文学家,善于著书,却拙于口辩。《史记》记载韩非:“非为人口吃,不能道说,而善著书。”司马迁描写司马相如,则是“口吃而善著书”;《汉书》说扬雄,是“口吃不能剧谈……默而好深湛之思”。这些不世出的古人,应该都是属于査先生这一类“妙手著文章”的文人,与苏秦、张仪那样的纵横家大异其趣。我以前读《论语·公冶长》篇,提到孔子称赞宁武子,说他“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我本来不是太懂这句话的深意,总觉得那只是肯定宁武子的政治智慧,懂得应对进退,洞察世情,不过于张扬、不自我矜夸。认识了査先生之后,才了解,有的人真是天生的大智如愚。
我与査先生有同好,就是喜爱昆曲,也不只是爱好昆曲的高雅,而更是喜欢那种慢条斯理的悠游与闲适。我每学期会邀请国内的昆曲团来香港,一连三天,在学校表演传统折子戏,总会预先邀约査先生前来看戏。他每次一定高高兴兴,应约前来,而且经常是早到一个小时,由查太陪同,安安静静,像小学生等着上课钟声一样,坐在我们中心的客厅里,丝毫不嫌等待时间的漫长。我有次问他,离开场还有一个多小时,为什么那么早就赶来?他回答说,从港岛来九龙塘,怕过海隧道会塞车,误了戏,岂不失算?还有一次我问他,怎么喜欢上昆曲的?他说,小的时候在海宁,家里上上下下都喜欢听戏的,一家大小,到了晚上休闲,都唱昆曲,就像现代人在家里唱卡拉OK那样,从小习惯了,就会牵动乡情,让他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岁月。
査先生虽然退休,时间比较容易自由支配,但还是有偶尔无法前来看戏的时候。有一次我又邀他观赏昆曲,他犹犹豫豫地告诉我,这次来不了,但要先请我吃饭,可否先给他一张戏单,让他过个干瘾。我便拿出素雅的笺纸,用工整的小楷抄了三天的剧目,还抄了饰演者名字,整整齐齐写了两三张纸,写得像从前的戏单那样。吃饭时我交给査先生,他仔细看了一遍,笑了笑,小心翼翼折成四折,放进上衣口袋里,说这次只好自己想象演出的情景了。
査先生来学校剧场看戏,我一般都会作陪,安排他坐在第一排正中央。他看戏的时候,十分安静,好像进入了剧中情景,偶尔也会莞尔一笑,那是剧情出现诙谐场面的时候。大多数时间,他都静静地欣赏,或许是心境已经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地步,看戏也如同观察世情,人世多少悲欢离合,多少喜怒哀乐,都在唱做之中,如水中月,如镜中花。有一次,观看《游园惊梦》,杜丽娘梦中初见柳梦梅,表现出无限羞涩,却又情投意合,双双翩翩起舞。演到柳梦梅蓦然扶着小姐香肩,隐到湖山石边、牡丹亭畔,宽衣解带,云雨好合之时,查太突然侧过身,向査先生悄声惊呼:“一见面就除衫,咁快(粤语“这么快”)?”老先生不动声色,悄悄回答了一句,“做梦呢。”
我当时有所触动,觉得査先生颇似金庸笔下的王重阳,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作者:郑培凯
编辑:周俊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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