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东逸史蒋宝龄是江苏常熟人,清代嘉、道年间的画家,诗写得也好,一生布衣,游寓江浙,广交时贤,和戴醇士、汤贻汾、费丹旭、钱叔美、改七芗、郭频迦等都有往来。这些当年的名士连同其他一千五百多位清中期的艺林人物,蒋宝龄都写进了他的 《墨林今话》,咸丰三年由其公子蒋苣生付梓。今人了解蒋宝龄,还有与他同时代的书家、画家、篆刻家,大都靠这部笔记,那是中国艺术史话中的一件逸品。三年前上海古籍出版社校订重印,我买了一部,草草翻过,总觉得蒋氏是受了随园主人袁枚的影响,把 “艺话”写成 “诗话”,却也有趣,艺术评论本就是无可无不可,庙堂高论远不如江村闲话消受得起烛光灯影。
蒋宝龄的画我买过两件,都不贵,五月在嘉德四季拍到的那张镜片图录上定名 “山庄读易图”,我以为该叫“湖庄读易图”才是,图上题诗写得分明: “烟波能惬白鸥心,况有春山露远岑。家在令穰图画里,垂杨绿蔽草堂深。”烟波在近,春山是远,草堂庇荫杨柳深处,是湖庄,不是山庄。蒋宝龄画中用的原是青绿,年久失了颜色,露出草黄的底子,春山换作秋黛,上海收藏家王金声先生看了,说那是“脱胶”,旧画重新揭裱时洗去了调和在石青、石绿中的胶质,才落下铅华。我似懂非懂,古画落色譬如美人卸妆,自有妙处,春光秋霁,佳时皆宜。
筑庐湖畔枕书待云的悠然岁月大概是每个读书人的梦寐所求,能美梦成真者却鲜有。蒋宝龄画中湖畔柳荫里的草堂让我想起白谦慎先生的云庐,云庐也在湖边,波士顿的郊外。白先生三年前辞了美国的教席,接了浙江大学的聘书,到文化遗产研究院当教授,每年寒暑照例回美国休假。七八月间是波士顿一年中最好的时节,白先生每日早晚都去湖边散步,半个月前还给我传来他拍的湖景照片,是日暮时分,晚霞未浓,湖中天光云影,湖上几家灯火,三两只天鹅凫水而过,白羽清波,那是王维笔底的辋川,是沈周画里的东庄,白先生说他每到暑假工作效率最高,心情也大好,在那样的田园里,难怪了!
上个月完成了 《晚清官员收藏活动研究》的书稿,白先生说明年就能出版。这个月又整理完自己与旅美收藏家翁万戈先生二十三年间往来的十五封信函,为翁先生的百岁生日写了一万多字的贺文,一周前 “澎湃”艺术评论刊出,海内媒体纷纷转载,那是老派收藏家和老派学者之间的老派故事,鸿雁往还里看到的是分寸,是规矩,也是风范。这批信函白先生全数捐给了上海图书馆,也是,曾经最爱写信的民族已经不写信了,这样的故事合该收藏了。去年年底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的 《云庐感旧集》里白先生也写到翁先生,说自己为了参加纪念傅青主诞辰四百周年的学术讨论会而错过了翁先生九十岁的寿辰,翁先生不以为忤,反说九十岁不能和四百岁相提并论,言毕大笑,翁先生豁达,难怪一百岁了还那么清健。那本书里白先生提到的先贤长辈大都飘零,去年九月章汝奭先生走了,三年前张充和先生仙逝,王方宇先生去得更早,只剩下翁先生了。莱溪居里翁家五代人收藏的那些古画名帖白先生自己看过,更带学生去看过,看过也是传承。中国人的艺术最讲传承,我那件蒋宝龄 “湖庄读易图”落款写得有趣, “道光己亥七月下澣背临石谷仿赵大年本”,赵大年是蒋氏诗中提到的 “令穰”,北宋画家,王石谷看过赵大年,蒋宝龄看过王石谷,照本绘图,艺术史就在模仿和临写中留下了记录。
白先生说他研究艺术史是工作,写字倒是消遣,废旧的稿纸家里存了许多,统统用来练字,那是老辈人的节俭。在美国这两个月白先生偶尔传给我他练字的照片,写的多是楷书,那是他最得意的书体,这些年他应命替人题签也多用此体。看白先生的字看了两年多,我却一直偏爱他的隶书,端良方正,谦和的外表下一身读书人的傲骨,恰如其分,白先生却总推辞说他的隶书不好,要藏拙,不肯示人。平日里请他写字选什么书体我都随他,这次请他为自己的墨集题耑,他没拗过我, “白云深处”那几个字犹豫中有些期待,真是人见人爱!
墨集的名字去年我就想过几个,和白先生商量,白先生都说再想想,今年年初我灵光一闪,取了白先生的 “白”字,和云庐的 “云”字放在一起,有了 “白云”自然想到 “深处”,白先生听了竟很满意,还说他有一方闲章,刻的正巧是 “岭上白云”。古人诗词里的 “白云”真多,我请北京的冯松画了一组云纹彩笺,又替白先生选了十篇内有 “白云”的诗词韵文,请他用小楷抄录在笺上。我最喜欢的那枚录了一阕苏东坡的 《浣溪沙》: “画隼横江喜再游,老鱼跳槛识清讴。流年未肯付东流。 黄菊篱边无怅望,白云乡里有温柔。挽回霜鬓莫教休。”白先生住在湖边的云庐是前世修来的清福,流年霜鬓,岂肯虚度?
戊戌处暑白露之间
作者:潘敦
编辑: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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