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十发画
作者“铭恩说师尊”专栏文章。图片均选自韩天衡美术馆“海上六大家书画作品展”(2018年10月24日开幕)。
本文所说的海上六大家是来楚生、陆俨少、谢稚柳、唐云、程十发、陈佩秋六位先生。
这六大家都是本人亲炙过的师辈,此次我们美术馆推出 “海上六大家”展事,既是开馆五周年最佳的庆典选项,也是对六大家其人其艺的推介和弘扬。六大家宛如六本大书,此文只是借此机会掠影式地谈点印象,聊窥一斑。
来楚生先生沉静、朴实且有些许狷介,书画印三艺皆擅。记得一九七三年趋其府上,先生审视了我的印稿,讲了两句鞭策的话,即说: “你的印跟我是两路的。”随后他话题一转:“唉,写字、画画、刻印,刻印最难。有些人刻了一辈子的印,都不知道刻印为何物!”曾经沧海难为水,对先生的宏论,在四十五年后的今天,我似乎有了更真切的体悟和认同。
负翁的画贵在有独造的意念。他不以画显,而每令画人折服。善做减法、妙做除法,一画既成,笔触大多历历可数,去皮剔骨,削繁为简,洗尽铅华,洗练隽永,直可与八大山人比肩。诚然,他的画都施以色彩,有洒着阳光般的温暖,而无孤傲寂冷之弊。
▲陆俨少画
陆俨少先生,大半生命运坎坷,自责为 “不谙世事”。虽在七十岁前历经灾难,蒙受冤屈,被扣了 “右派”等四顶 “帽子”,却说 “桐乡岂爱我?我自爱桐乡”,对党和新社会有着深挚的痴爱和苦恋。他是敬畏优秀传统而不泥古的高人,平生无一藏画,自嘲“喜欢的买勿起,买得起的不喜欢”。他学习借鉴古贤名迹,有一套自创的独门功夫——“心临”。年轻时,面对展馆名迹,他可以在一张画前打桩似的驻足几个小时,忘情地默临,由一丘一壑到一草一木,从运笔用墨到格调、意趣,无遗漏地以心 “扫描”,精微地探寻、感悟其内核。 “文革”中我曾陪他去部队首长家观赏唐寅的小卷山水 《放鹤图》。一尺多的画面,他注目达半小时之久。 “心临”一过,私下语我: “这张画,唯有船上桅杆的那一笔,我还 ‘搭勿够’ (水准达不到)。”时时与古人较量,处处找自身不足,乃至到一点一画里的得失高下。有人尝称: “笔墨等于零。”而在陆先生的心目中笔墨可是百分之百的紧要、必要,尤具丰赡的书写感。宛翁尚卧笔中锋,那浑脱自在、意韵悠扬的线条,半为天授半自造,足以令识者在梦牵魂绕中咀嚼其玄奥的至味。
▲谢稚柳画
恩师谢稚柳是大画家,又是大学问家、鉴赏家。早先,画由老莲而上溯宋人,出古入新,别饶高韵。师与大千先生皆推崇宋人,然迹近而旨远。我以为大千先生的画是入世的,一如靓丽舞台上激情四射的歌者;而稚柳师则是出世的,犹如宁静书斋里沉吟的诗家。张公类杨玉环,而稚师则俨然李清照,有别于爰叟的炫技邀宠,而表现为清远婉约,细亦阔,精亦深,自有诗心文胆作博厚的 “内存”。
谢公本色是学人,识见高远。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书画家迎来了千载难逢的 “甜蜜期”。他却毅然搁下画笔,担任国务院古书画鉴定组长之职,前后八年,不辞辛劳,一无报酬地辗转东西南北,甄别公家书画藏品何止数百万件。嗣后,精印出版的二十四大册皇皇巨著 《中国古代书画图录》,即是他和同仁们的传世伟绩。吾师胸中有大乾坤,为画史艺坛立了大功德,做了大贡献。
▲唐云《竹雀》
唐云先生也是经历过新旧社会两重天的大家。较之同侪,他的一生算得上顺风顺水。可在那多难多厄的岁月里,不乏落水遭殃的画人,不乏穷极潦倒的友朋。虽不富足,但唐云先生襟怀宽博,慈悲为怀,无力在政治上救人于既倒,可总是在经济上助人于水火。不畏种种压力,雪中送炭,频出援手,故而有着高大的形象和极佳的口碑。药翁者,侠义豪爽,是厄者之良药,为弱者之义侠。
人格即画格,药翁画如其人,所作明丽、坦荡、大气,一派堂皇气象。晚年,画风丕变,辛辣而沉雄,豪气溢于画外,益显金石意韵,别开生面。
程十发先生为人谨慎、幽默,为艺则新奇、陆离。谨慎,使他历经劫难,终能安全着陆。幽默,使他每能在绝境中消解苦恼,逢凶化吉。新奇,令其治艺无禁地,无疆界,无程式,善于变通,敢于独造,有着取之不尽、出人意思的想象力和幻化力。所以,他的笔墨、造型、色彩、构图,乃至理念、风貌 “集古今中外法”,而法外生法,别出心裁,一帜独标。
发老家族往昔少长寿人。他曾多次私下对我吐诉: “阿拉屋里的种气如此。”二〇〇四年新春,赴三釜书屋拜年,发老八十五岁初度,鹤发童颜的他,对我说: “我是阿拉屋里最长寿的人!”那份得意和愉悦都写在了脸上。其实, “种气”之说并不成立,太平盛世必多长寿人。
▲陈佩秋《蕉叶禽憩》
陈佩秋先生是六大家中,硕果仅存的一位,今年九十有六。我与佩秋先生相识近一个花甲,作为小辈的我心里总有一个 “谜”:她在上海滩熏陶了大半个世纪,却依旧保持着原先的本真——光明、率真、刚正。她那“弄堂里扛木头——直来直去”的性格,无碍于艺坛对她人格及画艺的推崇和敬佩。这可是海上画坛罕有的风景。这谜底,我私忖当是缘于沉甸甸的两字——实力。
勤勉是天才之母,佩秋先生是极好的例证。髫年习画,数十年不辍地临摹名迹,有着他人不及十一的刻苦。她所到之处,纸笔不去身,艺旨不去怀,心无旁骛,观察生活必至精微,记录物象必抵善处,融会于手,贯通于胸。她之成功,在于浸淫经典,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熔冶于一。故能工写俱佳,笔墨醇郁,新意迭现,妙入毫巅。
谚曰: “巾帼不让须眉。”然而,也得看用在哪种场合。其实画坛不是战场,大可不必以性别说事。诚然,身为女性的画苑巨擘,她付出的艰辛当数倍于男性,这也是无须讳言的。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谢公与佩秋先生乃是伉俪。史上历来艳称赵 (孟頫)管 (仲姬)夫妇的丹青风流。千载下,谢陈是公认的翘楚,诚属 “百世无双,千年一对”的画坛佳话。这是海上艺林之幸,也是时代之幸。
▲来楚生书法
画艺有大成,书艺得锤炼。国画的大家,无不书法拔萃。若来负翁,以书滋画,由明人而法乳两汉,行草、散隶,朴茂沉雄,赫然大家。陆宛翁亦然,出入杨凝式、柯九思、杨维桢,吐壳啖肉,舍形取神,自成古拗倔崛风貌。稚柳师书风由陈洪绶而参张旭狂草,用笔逆入逆出,狂其态、清其气,笔涉风雷,翰逸神飞。唐药翁则由早岁书格的万种风情而转为峻峭严厉,运笔刀砍斧斫,闻得声响,诚可作大秦诏版视之。程发老书参简牍,起伏提按,神游太虚,别生奇趣。佩秋先生则取径晋唐,熟字生写,涩滞中寓飞动,自具韵姿。传统书画本是一家眷属,故吾尝谓:画者,具形之肉身也;书者,画之铮骨也;学识者,画之魂灵也,三者是互辅互惠的艺术命运共同体。三者合一,倘又佐以老天赐予之禀赋,则不成大家巨擘都难。上述六家,书画学识复合增美的成功实践,当证我言之不诳。
距离产生美。吾以为智性地拉远距离,益能产生崭新的大美。上述六家,潜心学习古来优秀传统,但又不为所缚,灵苗各探,濯古出新,形成个人独特、强烈的理念和风格。须知,先贤的宝贵积累,不是后来人沉湎栖息终身的 “卧榻”,它只是智者、强者跃身前越的 “跳板”,去开拓未知而尤可期待的远疆。
笺短笔拙,对上述六家,无法展开细说,也无力细论,只能以草草的 “印象”出之。概要言之,海上画派,远非一派一脉可囊括,它是多派、多面、多彩的浩瀚博大之 “海”。海上画派,吐故出新,绚烂多元,是中国绘画史上缺不得且不可绕开之 “海”,更是二十世纪画坛里值得赞颂和深入研究的神秘之“海”。万花筒般的海上画派,若屈指点将,师承各别、风格迥异、成就卓著的书画印巨擘,当多于半百之数。本人策划的这个展览,则因时间紧迫及借展诸原因,仅推出其中的六家,但它从一个方面,在相当程度上显示出了海上画派对画坛、对时代的不凡贡献,和永久的熠熠光芒。
二〇一八年国庆日于豆庐
作者:韩天衡
图:均选自韩天衡美术馆
编辑:王秋童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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