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海书展松江主宾日展台
人流如潮的上海书展活动背后,是一本书,一盏灯,点亮万家灯火;是在远离喧嚣与浮躁的沉静中相拥一片宁静致远的天地。故而感叹,当“习静”成为一种生活方式,便能渐入内敛、涵容、淡远之境。时下常听人说起一句话:学会享受“慢生活”。放缓生活节奏后做些什么呢?是在华亭唱晚中怀想,还是在月华秋水中沉浸?如果仅仅是“晒晒太阳发发呆”,这样的慢生活似乎有些苍白了。故以为丰富现代人的“慢生活”,需要从古代文人“雅生活”中汲取人文滋养。
一
说到古代文人雅生活,自然会想起小桥流水、月光花影和一袭云罗长衫、一柄轻拂折扇之雅;还有书斋案头说精致,润墨挥毫话文房,“顾绣”、“谈笺”两相得,君子好古品万象。文化流动,思绪飞翔,下江南,牵塞北。文人生命里,既有春绿西湖千行柳,姑苏渔唱一叶舟,又见大漠落日塞外景,燕赵悲歌总关情。若要了解古代文人的生活有多丰富,还可以去读一读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明清之小说,以及文人笔记和家书等。
具体说到文人在松江的行迹,无论是身前喜鹤爱犬的西晋吴郡华亭人陆机,还是登临小昆山并留下“夕阳在山”四字的北宋苏东坡;无论是元末寓居松江、放浪形骸的文坛泰斗杨维桢,还是黄冠野服、曾以卖卜为生的元末画家黄公望;无论是志在“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明代松江董其昌,还是被时人讥为“翩翩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家”的东佘山隐士陈继儒,或是生性诙谐,常背戴乌巾,倒骑黑牛,游于峰泖间、人称“袁白燕”的袁凯等人,他们给我留下的印象是:才华横溢,潇洒闲适,如同闲云野鹤一般。
▲ 小昆山二陆读书台
多读几本书,多识几个人,对古代文人的感知有了新的认识,如像唐伯虎点秋香或陈子龙与柳如是等有过的风花雪月之事,不过是发生在某些文人身上的生活片断而已。总体而言,古代文人以寂寞独处者居多。独处,看似一种孤独,但在古代松江文人看来,却是一种“独享之乐”。明代松江陈继儒说:“读理义书,学法帖字;澄心静坐,益友清淡;小酌半醺,浇花种竹;听琴玩鹤,焚香煮茶;泛舟观山,寓意弈棋。虽有他乐,吾不易也。”陈继儒在《太平清话》中云:“焚香、试茶、洗砚、鼓琴、校书、候月、听雨、浇花、高卧、勘方、经行、负暄、钓鱼、对画、漱泉、支杖、礼佛、尝酒、晏坐、看山、临帖、刻竹、喂鹤,皆一人独享之乐。” 何乐之有?因为一人独享,正好与孤独的灵魂相得益彰。人最可怕的就是魂不附体,身体走在了前面,灵魂落在了身后,则为行尸走肉。慎独,习静以悦己,是安顿灵魂的良方。
据说古代文人常以“八雅”相伴一生,即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古贤以为琴得通达从容,棋得筹谋睿智,书得至情至性,画得至善至美,诗得韵致心声,酒得情逢知己,花得品性怡然,茶得陶冶情操。当我们以明代松江陈继儒为例,则能滴水见太阳似的看到松郡文人的雅生活内容,比普通意义上的古存“八雅”之说,更为丰富多彩。
“澄心静坐”,是陈继儒的生活内容之一。陆机《文赋》云:“ 罄澄心以凝思。”陈继儒说:“静可坐,不可思。”说到静坐,许多人会联想到佛门修行。其实,文人的“澄心静坐”,与佛家的“禅坐”和道家的“隐机而坐”,各有各的讲究。“禅坐”的关键在于人的意念进入一种“无念”状态;“隐机而坐”则要求隐去机巧之心和欲望,忘我而坐,以得道心。虽然文人“澄心静坐”,同样要求去除杂念,心静而坐,但以修身养性为本,闭目反观内心,注重儒家“内省”,正所谓“吾日三省吾身”,防微杜渐。松江地区长期受儒佛道文化影响和浸润,所以松郡文人澄心静坐,内省自我,在分清主次的同时,兼修佛、道两宗者也不乏其人。
澄怀味象,闭目静坐,虽然眼睛闭上了,但古贤的心中满是与大自然融通的无限生机,园林或为乐器,流水或为琴弦,山石为打击,花鸟虫草为合唱,风吹草动是交响;也或星满天而挂窗,月似水而漫床;萤入室而孤魅,溪助眠而歌汇。闭目在大自然中畅想是一个方面,最主要的还是沉静,想着青山绿水,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有着如同烟云供养一般的慢慢沉静。明代松江董其昌在一官帽椅上题书云:“公退之暇,披鹤氅衣,带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虑。江山之外,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这种闭目养神、静坐养性的感觉,恰似人卧白云之上,心游山水之间,恍入桃源仙境,妙不可言。如果还是捕捉不到这种感觉,不妨多默念几遍王维的诗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明代松江何良俊是个享有孤独的人,其书房名曰“四友斋”,自称与庄周、王维、白居易为友;又筑“清森阁”,藏书4万余卷,20年不下楼,遍览群书。他先读书后写书,著成《四友斋丛说》38卷,其中说到,文人相聚,自由随意,说真话,表真情,但不牵涉辛苦营生,不言他人是非,不议功名利禄,而是谈论字画、庄禅、茶道、香学、历史掌故等,可一坐竟日。我们之所以对古代文人怀有深深的敬意,不仅因为他们文润了中国文化的绿野和森林,为后世留下了大道致远的宝贵精神财富,还因为他们慎独修为,创立并传承了排遣孤独的健康生活方式,使人变得高雅起来。事实上,社会休闲生活中确有一些低级趣味的东西存在,根治的“良方”之一,就是大力弘扬优秀传统文化,让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更多更好地融入现实生活,成为一种现代时尚,一种文化氛围,一种社会正能量。
▲ 何良俊《四友斋丛说》
二
为感受古代文人生活气息,曾前往松江一位尚古好雅的朋友家做客。朋友家的书斋,名“澄心”,窗外几枝竹,斋内几盆花。仅此,已点染几分文气氛围。坐定后,朋友用铁壶煮茶,茶具配套讲究,茶色可观,茶香醇厚。抬头环顾四壁,见东墙上挂有一幅山水画,还有一把七弦古琴;书斋博古架上陈设有香具和古玩。案几上的一炉香,缕缕飘逸,没过多久,便有心静如水的感觉。
闻香,吸入天地精华,思绪随之飘逸,仿佛得天地造化的香气里,蕴含着人与天地间的心魂沟通,似有空灵之约的神奇,令人沉醉其中。不过,朋友告诉我说,他用的不是沉香,也用不起正宗的沉香。他是看到陈继儒书中的一段话,用的是药香。陈继儒说:“深山高居,炉香不可缺,取老松柏之根枝实叶共捣治之,研风昉羼和之,每焚一丸,亦足助清苦。”他研究了半天,方知“风昉”可能就是风防,是一种多年生的草本植物,根可入药。想不到过去做生意是块好料的他,如今对香学也颇有钻研。
他说过去酒喝多了,胃不好才想到养生的。我问他:“这与香有关系吗?”他从书架上找出了一本名为《香生活》的书,叫我有空的时候看一看,并说人体有12条经络,其中一条是足阳明胃经,简称胃经,是人体的“龙脉”。胃经起源于鼻子两边的迎香穴,由鼻翼终于足部脚趾,贯穿整个人体。人长期闻纯天然香气,能得到直接滋养。以香养护“龙脉”,可谓养生之道的一条捷径,有助于通经络,护肤美颜,调息肝肺,帮助睡眠,舒缓压力,还有消炎、祛肿等功效。过去我仅知道兰花是“香祖”。《孔子家语》云:“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看来古人创造了许多受用的好东西,因我们不了解故而未亲近,真有些擦肩而过的遗憾了。
令人疑惑的是,朋友不会弹古琴,却置一张古琴于书斋,且挂于墙面而非摆放在琴台上。细看,琴弦很松。大凡是一张从不取下来,只是摆摆样子的古琴。朋友对我说了一番好弓要松弛的道理。不弹的时候应该松弦,唯有松弛,才能保持柔韧,只有弹奏前才会依照调式调音紧弦。他说生命如琴弦,有松弛,有紧绷,如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似日月之光,阴阳调和,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至于不会弹琴却置有古琴,实因古琴是书斋必备之器;而琴挂于墙,又因书斋空间有限,而他目前还不急于学琴的缘故所致。
我们一起聊到了不善琴技的东晋陶渊明,传说他置有一张无弦古琴,赋诗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我告诉他自己学箫有段日子了,盼望他早日学琴,以便琴箫合奏,笑傲江湖。他说现在处于灌耳音阶段,并打开手机播放器。我聆听着古琴曲《阳关三叠》,眼观悬于墙壁上的古琴,感觉太古之风徐徐而来。也巧,窗外一阵风起,几枝稀疏竹影摇曳,随后下起雨来。虽说也是在“听雨”,但居民小区毕竟缺少了些“颐园听雨”的古朴雅致环境,但有“细雨闲开卷,微风独弄琴”的诗在,书斋诗意依旧迷人。
▲ 松江明代颐园
本想打道回府,但雨天留人。饭前先上酒,酒是剑南春,桃红色瓷瓶装的那种,很好喝,所以很快就有了“小酌微醺”的感觉。我说差不多了,朋友客气,说再来一杯,并再次播放那首古琴曲《阳关三叠》。放了一会儿后,朋友随曲吟唱:“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首古琴曲根据王维的七言绝句《送元二使安西》谱写而成,情感真切,一唱三叹,令我在回家的路上,耳畔余音袅袅,心生几多缠绵。
▲ 配图《送元二使安西》
当下有句话耳熟能详:时间都去哪儿了?想那古代文人,既要静坐,又要读书、写字、著述、教子,还要在“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和与良朋讲论等上花费时间,确实是忙得不亦乐乎。且看陈继儒出名后,朝廷下诏征召,以病辞;近而酒楼茶馆,悉悬其画像,远及少数民族的土司等皆求其词章。从中不难看出,真正有作为的文人,是既忙又累的人。正因如此,古贤无不注重修身养性,以涵养文人的风骨情操和学识胸襟。在这方面,名重青史的古代松江文人,可谓济济多士。他们崇尚气节,实学致用,侍奉父母,承续家风,可圈可点者不乏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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