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里管石山叫崷,镇子西边两座石山,大的就叫大崷,小的就叫小崷。如果把绵延数里的大崷比作一条巨龙,那么距离龙头只有两三百米的小崷就像龙珠。
在高空飞鸟的眼里,这颗龙珠镶在一枚巨大的戒指上,指环就是小崷西麓区中学的围墙。宿舍、教室、食堂、礼堂和大操场全搁在指环里头,还有菜地——老师们多数出身于农民家庭,喜欢种菜。
从区中学上山,要攀爬小崷西边陡而险的石壁。也有坡度较缓的山径,在小崷东边朝向大崷那一面。
站在小崷之巅俯瞰校园,双腿不由自主就会战栗,觉得山是那么高,悬崖又是那么陡峭,一失足就会直线坠落,粉身碎骨。
可是我仍然喜欢上小崷去玩。
那些绝险的石壁上长着牛耳朵草,开着漂亮的紫色花。石穴里有成堆的贝壳,快要化成石头了。这里很久很久以前是大海吧?一抬头,蓝莹莹的天壳极像海面,白云就是浪花,空气像清澈透明的海水。小崷,大崷,四周那些苍翠的山岭,远古的时候都是海底的礁石和峰峦,有无数水族摇鳍吐泡漫游其间。
山顶悬崖上布满了凹坑沟槽,那是亘古岁月的雨水用无比柔弱的力量制造的,有一处极像宝座,坐在其中可以俯瞰校园,眺望田野、河流、群山和村庄。人和耕牛都缩小了好多倍,像小人国一样。此时我就是王子,石宝座高高在上,我可以傲视原本被大人主宰的世界。
我又觉得石宝座是鹰巢,而我是雏鹰,只等羽翼丰满就可获得自由,振翅飞越群山去到远方。在群山之外,很远很远的地方会是海吧?海是什么样子呢?海滩上是不是铺满了贝壳呢?
一个人坐在石宝座里,平时没有想到的会一桩桩涌上心头。上中学又会如何?大学是什么样子?深山里究竟有没有传说中的宝藏?那些瑶人的寨子是什么样的?我很想跟父亲一起进山打柴,可是父亲不让,说我走不了那么远的路,他明明知道我可以一整天在外面跑来跑去。
人有肚肠,小崷庞大坚硬的岩石躯壳里有曲折的溶洞,从东边缓坡上的山肚脐钻进去,在山肚子里七弯八拐,最后可以从西南边悬崖底下钻出来。洞中狭窄之处安着门框,还有人工修砌的便道,阴河边上有石砌的水井。问大人怎么回事,说是从前为了躲日本鬼子预备的。 “日本鬼子来过我们这里?” “日本鬼子不敢来!他们到了县城,派侦察兵来察看地形,发现我们这里像瘪笱(一种扁平的鱼篓),进来了怕出不去。”万一日本鬼子来了怎么办?明知现在是太平时节,我们去小崷玩耍,还是会想象这里适合打埋伏,那里可以藏伏兵。
去过小崷无数次,印象最深刻的是第一次。那时候我还很小,是跟随几个大孩子去的。爬到小崷顶上,第一眼看到区中学的全貌,立时心生向往:那么多房子,那么多大树,那么宽的操场,还有椭圆形的跑道。校园里传来合唱,整齐,优美,纯净。因为距离较远,我们听不清歌词,越发觉得歌声缥缈迷人。 “将来要到这里来上学!”我暗暗对自己说。
毕业考试是集体乘车到县城去考的。考语文的时候,我的作文有一段需要重写,监考老师殷勤地给我拿白纸拿糨糊,教我在试卷上打了一个长方形的“补丁”。过了没几天,赵老师从县城回来,看到我,很大声地说: “你就差两厘!差两厘就考上县中了!”两厘,就是零点二分。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差那么一点点,说不定不打那个补丁就能上县中。上县中,到县城去上学,多么荣耀!可是我想起第一次爬上小崷俯瞰区中学的情景,又觉得区中学实在不错。
在区中学上学,无论在寝室教室,还是在走廊操场,随时可以看到小崷。中午和傍晚,我常常一个人上山去玩,有时拿书到山上看。上体育课,排队报数之后,老师将一大袋篮球排球扔给我们就不管事了,我就悄悄离开操场,一个人爬上小崷,听到集合哨才跑下山。
初一初二我开通学,初三才住校。男生寝室就在小崷脚下,挑选床铺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就挑中靠窗的位置,窗外就是怪石和树木。那些树木有的长在平地,有的从石头上长出来,挂着不少藤蔓,映得眼珠发凉。不知道为什么,我只要望着小崷就特别心安。
喜欢小崷的人,当然不止我一个。不记得有多少次,我和同学们打着手电点着蜡烛到岩洞里探险,游玩。在那黑暗的世界里,我们发现一间小小的石室,入口又窄又长,要深深蹲着且低着头才能进去,里头到处是钟乳石,多数才手指长短,且被渗水润湿了,闪闪发光。
一晃三年过去,要拍毕业照了。照相时我蹲在前排最右边,那个位置并不打眼。然而照片洗出来,我成为最引人注目的人。别的人都看着镜头,努力做出得体的微笑,唯独我偏头望着别处,一脸忧郁。我是一个孤独的孩子,天性如此。哪怕在拍集体照,我也要忠诚于莫明其妙的愁绪,不愿强装笑颜。
回想起来,我对小崷充满感激之情。像我这样一个孤独少年,如果没有小崷,到哪儿独处呢?我要避开别人的目光才能自由自在,可是大崷太高,上去下来都不容易,况且大崷上面还有坟墓和毒蛇,教人害怕。而小崷小得就像自家阁楼,想上就上,一上去就远离了所有人,一上去就能像小王子一样待在石宝座里俯瞰世间,天马行空胡思乱想。
作者:小河丁丁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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