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旧，是千年的手指缝中漏下的沙砾，一把细碎，还是耀眼。它的旧，有时候是大半座城，京都、奈良、镰仓、金泽……有时候只是一座寺院，一个茶碗，一匹暖帘。

新与旧有时隔着千年、百年，有时只隔着地上一条斑驳的铁轨，或者天空里寂寞的蜘蛛网电线下的街道。

而日本的洋与和，它们最近的距离在一碗茶和一杯咖啡之间。自遣唐使把中国茶种带入日本之后，茶道已经有七百多年厚重的历史，咖啡却很轻盈，明治维新前后才从欧洲进入日本，至今不过一百五十年左右，但此地的咖啡与茶仿佛从来没有过空间的隔阂，一直相安无事。

去过的许多日本小城，都是如此的新旧蔓缠，和洋纠结，层层斑驳里或许深藏着一段段传奇；一个看似普通的民居中或许也曾发生过改变历史的奇迹。

走出古城金泽JR车站，第一眼就是高大而气势恢宏的传统木建筑混搭钢筋玻璃钢的 “鼓门”。它被美国地理杂志评为最美火车站，但这个有着很强视觉冲击力的现代造型在落成时，就有大量质疑的声音——以金泽本地传统芸能大鼓为灵感搭配现代材质，体量巨大的造型设计和古意小城是否匹配？不得不承认的是，这样的景观确实对从旅行指南开始编造历史幻觉的游客有很强的冲击并使其产生疑惑，我也是在发现金泽的内里后，再次从 “鼓门”车站离开时，才体会到设计者对金泽的理解。

这个有近五百年历史的小城，古老的核心区金泽城石垣和兼六园的转角就是实验味道很重的金泽21世纪美术馆，那天乘换巴士的时候，眼前一开，远山的眉间云漫如诗，天空也银蓝清媚，不禁呆了半晌：时尚香林坊背后一大片弯弯折曲的民居里，保留着历史久远的环城活水渠和武家之地——以为是 “小京都”的金泽原来是武士文化重地，与京都的贵族文脉完全不是一路。小说家五木宽之的《朱鹭的墓》以东茶屋街为舞台，西茶屋街上，黄昏里和服女子袅袅远去的背影安静如水；集合了四十多间寺町寺院里修行者的虔诚专注、讲师的慈安平静与车站商店街里滚滚的万丈人流……这个小城，就是这样同时蕴藏着平静与激烈，单纯与丰厚，洋气与古意，商业与日常。

而我在此地最重要的行程，是怀着朝圣的念想去铃木大拙馆 （第一个向西方传播日本禅宗的 “世界的禅者”铃木大拙在金泽出生）。一路在揣测馆名字上为什么没有“纪念”两字，以致几次错路。

铃木大拙馆的设计师来头很大——谷口吉生，留学哈佛设计研究所，日本文化勋章的获得者。其父亲谷口吉郎也是日本著名的设计大家。父子两人共同参与的东京国立博物馆之东洋馆是谷口吉郎的代表作，古典清丽；谷口吉生设计的法隆寺宝物馆内部气势恢宏，深邃悠远，他的其他作品如资生堂艺术馆、土门拳纪念馆和纽约现代美术新馆 （MOMA）等都带有强烈的现代主义建筑气质，正方形切割，风格简洁。

似乎如同禅的博大精深，不立文字的修行方式，铃木大拙馆糅合了中式回廊、日本茶室建筑风格和西方现代建筑的结构根骨。从玄关之庭开始，就好像有着只可意会难以描述的禅意气息。玄关，一边是种植榆树的小小庭院，另一边是幽深绵长的通道，通道尽头是铃木大拙的一张泛黄肖像照片。随后进入宁静的展示空间，里间陈列着这位向世界传播日本禅的思想家、哲学家、学者生前各阶段的照片和出版物，灯光寂静，晕黄，清冷，如金泽寺町寺院群街道上散淡的人影。之后进入学习空间，又是安静的茶室书房，除了正前方的日式小庭院透着小片的阳光与绿意，整个房间依然是静寂且不明亮的，留着谷崎润一郎式的阴翳。左侧书架上是各种译本的铃木大拙著作和研究介绍他的书籍，右侧有古挂轴、供瓶，也无围栏，看着根本不像展品，朝圣客可以走马看花而去。而有心留恋的，可以在正对着庭院的长桌边坐下。听小庭院里流水的声音，翻阅书页的声音，四下安宁，忘怀岁月。

穿过长长的回廊，最后来到“思索空间”。停留在带着日本茶室元素特征的素简白色主体建筑的小门前，面对着的是象征金泽石垣与水景的组合，明镜一般透彻。恍如被熨烫过的水面，间断性地突然会有如鸟儿一样冲出的水流，像是一把阳光落下来砸在水面的反射，一下又消散无影。

从进馆之初 “玄关之庭”里清瘦的榆树，到学习空间的 “露地之庭”，最后到思索空间的 “水镜之庭”，设计师以独自的建筑语言传递出东方式人与自然之间融合的关系，以及从头到尾的个人体验。

这也许就是取名 “馆”而非 “纪念馆”的意义所在吧。这个馆不是一个面向过去的纪念之馆，而是朝向未来思考的场所，可以带给朝圣者与迫促的现世片刻的疏离与远望。由中国六祖慧能的南宗禅而来的日本禅宗各派，修禅方法虽有差异，但都提倡日常生活修行，衣食住行都是修禅的一部分。铃木大拙在欧美生活工作二十多年、最后回到日本的生命旅程中，最伟大的贡献是将重视直觉、自我体验的东方思维带入重逻辑的西方思想中。他在 《禅学入门》中说过， “禅的基本思想是与我们心内的活动接触，不依靠任何外部的附加物，它的中心就是生活。”禅不是建筑在逻辑与分析之上的，禅就是心的整体。

禅宗高深，无法言传。这一次，通过这个安静却有力量的建筑，从三个馆，尤其是三个庭院空间的设计中的光与阴翳、宁静与活力、内在与外观的关照，给了我许多启示。一个伟大禅师的纪念之地成为禅修之地，是设计师的慧心，怕也只有如此，才能呈现禅的精神。

走出铃木大拙馆，四周就是金泽地区普通的民居群，如潮水的日常琐碎汹涌而来。以普通人可以体验的维度设计的伟人的思想室，此刻却依然在心里，若亘古中的一个微笑。

作者：石磊

编辑：王秋童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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