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离婚好几年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小洁平静温和,脸上没有一丝风雨的波澜,反而冲我笑了笑: “没什么,我只是锯掉了生命之树上一个坏死的枝丫而已。” 没想到这么多年后我和小洁会有这样一次相遇,我们在沿街的铺子坐下,望着曾经熟悉的朋友,一头干练的短发下,额头显露着光阴划过的痕迹,眼角细细的皱纹使她的脸显得有些深沉、有些刚毅,眼睛却依然那样明亮。
认识小洁是在十多年前,那时候我们有一群相熟的朋友,很年轻,很文艺,时常相聚在上海一些别致的马路上、别致的弄堂里那些别致的艺术馆、咖啡馆。一人一杯二三十元的咖啡,加一块起司蛋糕,这样围在一起谈着现在看来不靠谱的理想、怪诞的艺术,消磨一个下午,或者一个晚上。有回晚上请来两位会唱昆曲的朋友给大家普及戏曲,为此十几个人霸占了一家背景音乐放着歌剧的咖啡馆。老板娘是英国留学回来的 “老”博士,称她 “老”是因为店里塞满了她从欧洲淘回的老家具。老板娘很高兴,说好多年没听戏了,还一定要我们相信,在念小学前她跟她爸爸是去戏园子看过戏的。小洁那天第一次来,跟着我们的好朋友小赵。小洁个头不高,圆脸,眼睛亮亮的,长长的头发披在肩上像瀑布,说话带点羞涩,一副学生的样子。果然小赵介绍她大四了,正在找工作等着毕业: “带她来凑个热闹,希望大家今后能帮她。”说完小赵对小洁眨了两下眼睛,这让我觉得小赵对小洁分明怀有某种好感。
小赵是学时装设计的,大学毕业没两年,其时混迹在一家服装公司当设计师助理。名义助理,其实打杂,不过他心气高,用功,暗地设计了几款衣服给大家看,他得意地称之为现代时尚中式。可我一点不喜欢,总觉得奇怪,碎花的面料,扯成中式,活生生一只花蝴蝶。他人倒善良,无偿捐献过几次血,我不敢,见血就晕,所以我是佩服他的。那晚小赵私下对我说起小洁的事情,母亲早逝,靠着父亲一人辛苦把她带大,等她考上大学,父亲忽然酗酒起来,她不明白其中原委,而且情况越来越糟,醉了乱发脾气、乱扔东西,没人受得了,在她大三那年,父亲一次酒醉后再没醒来,撇下她走了,女儿期盼大学毕业与父亲合一张毕业照的心愿终究落空,现在孤身一人了。小赵因此爱心泛滥,发誓要照顾她,爱她一辈子。
小洁大学的专业是艺术史,毕业后在小赵的帮助下去了一家艺术馆工作,策展、布展、联络等等与展览相关的事务琐琐碎碎没个完,但她顽强地生活着。有一回大家约在一起参观上海美术馆,当我们站在陆小曼的一幅山水画前时,她突然惊叫一声: “陆小曼!”我们诧异地问她怎么了,她激动地说她爱陆小曼,她爱徐志摩,一面说一面瞬间满含泪影: “我以后赚了钱一定要买一幅陆小曼的画。”她和小赵的手勾在了一起,一副甜蜜的样子。她一定把小赵比作了她的徐志摩。
(二)
陆小曼的画其实我也喜欢,不过那时候买不起,陆画存世不多,拍卖行或画廊偶尔见到,据说九成是假的。直到十多年后的今天,我才有这样一幅陆小曼,小小的,比一张文稿纸还小,用笔干净,意韵悠长,远山近水,一片朗润。左上方黄豆大的小字古雅细腻,题王宠诗句: “山川览不极,日夕庾公楼。贞观虚中谒,玄心物外游。十洲何处所,七泽迥同流。把酒浑忘我,飘飘只海鸥。”落款 “小曼”,最后一朵小小的图章, “小曼长乐”。解放后朵云轩为陆小曼寄卖画作,奈何佳人身体羸弱,作品稀少。1962年阳翰笙来上海,见到赵清阁一幅陆小曼赠她的扇面,很是喜欢,托人去朵云轩买却扑了空。所以我是很知足了。
“画上陆小曼只画了一个人,执着手杖独坐扁舟,凝望着归来的飞雁,他准是个有心事的人,是个伤心的人。”小洁打量着这幅小画的图片若有所思。“是嘛。”我随声附和。 “要不是他,我的陆小曼恐怕早挂在书房了。”她的口气似乎心有不甘。小赵和小洁在2009年结婚,第二年他们有了一个男孩,小赵此时辞了工作决定创业,跟父母借了笔钱,再加上一些存款,成立了一家设计公司。可他没有料到,对他来说,经营一家公司竟然比设计一件衣服困难得多,尽管他虚心、细心、用心,两年下来本金仍旧全部赔光:设计师助理的工作经历没能给他管理的才能和洞明世事的智慧。收拾完残局,小赵窝在家里不愿出门了,整日消沉,脾气开始暴躁不安。小洁没少安慰他, “我是个吃着黄连长大的人,没钱算什么,他想一个人安静安静,我让他静了,可谁想到,他却在朋友的怂恿下迷上了赌博。”小洁说:“他天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盯着那台电脑,我不懂那些东西,可知道是网络赌博,我不是傻子。”那段日子,夜雨屋漏,小赵小赌小输,大赌大输。但无论小洁和亲朋好友怎么劝他,都无济于事,换来的是一次比一次激烈的争吵……两人分手时,小洁带着孩子走了,没和他打一声招呼。 “为什么他像我爸爸,一个酗酒,一个赌博,最终爸爸死了,我和他的婚姻死了。真是个噩梦。”
“那么陆小曼呢?” “上海美术馆都从南京路搬走了,陆小曼嘛,只好和她说再见了。”她的声音犹如跳跃的音符: “至少我比她快乐,我有儿子,他现在是我的全部,感谢老天的恩赐,他聪明健康,乖极了。对了,他已读两年级,是个男子汉了。”
(三)
街上人声嘈杂,行人们用过晚餐纷纷出来散步,晚风带着白日热浪的余温吹得时光慵懒如梦,铺子里红酒颜色的灯花像星星像月亮。没有了徐志摩的陆小曼,曾向友人慨叹自己的凄凉和孤独, “没有生儿育女,形单影只,出门一个人,进门一个人”,这凄凉和孤独海一般地深沉,正如她的诗句 “年来更识荒寒味,写到湖山总寂寥”:小洁真是窥破了这幅小画的奥秘,那个有心事的人、伤心的人,分明是陆小曼自己。小洁和陆小曼一样,生活的甜酸苦辣,样样味道都尝遍了,所幸小洁还有一个儿子,她说起她的小男子汉,笑得好开心,那笑容就像十多年前那个夜晚,在那家咖啡馆,小赵说完话朝她眨了两下眼睛,衬着昏黄的光线,她圆圆的笑脸又柔又媚。
作者:唐吉慧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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