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杰人
《黄帝内经》 是一部中医学的经典,尽管对它的作者、成书年代等问题历来聚讼纷纭,但这并不能撼动它经典的地位。黄帝在与岐伯关于健康、养身、诊疾等问题的对话时,开宗明义讨论的是医之道———也就是哲学问题:宇宙形成之哲学、宇宙运行之哲学和人与宇宙、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环境等问题的哲学。然后,由“道”而及“术”:健康之途径、养身之方法、疾病之诊疗。《左传》 昭公元年:“晋侯有疾,郑伯使公孙侨如晋聘,且问疾。”公孙侨就是大名鼎鼎的子产。他不是医生,但是他能看病。他是用哲学看病。晋侯对他说,自己的病是鬼神作祟。子产告诉他,他的病与鬼神无关。子产说:“君子有四时:朝以听政,昼以访问,夕以修令,夜以安身。”你的病是不顺四时所致。晋侯认为子产讲得有道理,但还是不能治好他的病,于是又向秦国求助,秦国有一位赫赫有名的神医名和。秦国派和来为晋侯看病。谁知,神医的结论比子产更“不靠谱”,他说,晋侯的病根本治不好,他的病“非鬼非食,惑以丧志”。惑什么呢?“是为近女,室疾如蠹”———惑于女色,房事之惑就像蠹一样可怕。问,那么女色不可近吗? 和答曰:“节之。先王之乐,所以节百事也,故有五节。”于是对晋侯的大管家从音乐的平和谈起,再及天之六气,分为四时,从而得出结论说:“今君不节、不时,能无及此乎?”你家主人的生活完全违逆了自然与生命的规律,能不生病吗?
或曰:你是为何医生的医书写序,讲了这么多历史故事,是不是离题太远了?
对曰:何医生是大医,大医行道,小医行术。论何医生必从道起。
我认识何医生很早。我是“文革”以后第一批研究生,学的是“古籍整理与研究”。记得在读研究生二年级的时候,被同学拉去救场,为上海医学会中医研习班讲古汉语。这个班的学生都是活跃在医疗第一线的中青年骨干医生。第一次给中医们讲古汉语,有点压力,也很高兴有机会交一批医生朋友。记得当时有一百多名学生,但最后,我只认识了何立人。何医生学习之认真自不必说,让我对他刮目相看的是,他经常和我讨论课本以外的问题,主要是儒学的问题、古代文化的问题、古代典籍的问题。比如,我对他说,我们研究古书的人,经常在古人的文集、笔记小说中看到医案和验方、草方。这立刻引起了他的兴趣,表示“愿闻其详”。又比如,我有一段时间在研究中国的一本古 卜筮之书,这本书历来被视作封建迷信的荒诞不经之书。但是,何医生有兴趣,他说能不能弄一本来读一读。后来我专门为他复印了一本。这本书论述和演绎的是中国古代的神秘文化,但是神秘并不代表不经和荒谬,其实它的信息非常丰富,就看你如何解读和破解了。我不知道,何医生研读后的结论如何,我觉得,就凭他愿意下功夫读这样的书,就可看到他的独到之处了。
我研究中国传统文化多年,我的研究告诉我,对传统不能以简单和粗暴的方式妄下结论,更不能以固有的思维定势去理解传统。南宋大儒朱子曾经给一位夏姓名医写过一篇序,全文如下:“予尝病世之为论者皆以为天下之事宜于今者,不必根于古,谐于俗者不必本于经,及观夏君之医,而又有以知其决不然也。盖夏君之医,处方用药,奇怪绝出,有若不近人情者,而其卒多验。及问其所以然者,则未尝无所自也。予于是窃有感焉,因书遗之,以信其术于当世,又以风吾党之不师古而自用云。”他告诉我们,不要总以为自己比古人高明。对古人、对传统要有起码的敬畏之心和谦卑的态度,这样,你才能从古人那里学到本事、领悟真谛。屠呦呦之于青蒿素如此,何立人之于医道何尝不是如此?
说何医生医道之神我是有切身体会的。我的体质一向羸弱,读研究生时体力透支和家庭变故的打击更使我落下一个每到季节交替时必发烧的毛病。何医生说,可以帮我调理好。我于是认认真真地吃了将近一年他的药。果然,这个病彻底根除了,而且,整个身体机能得到极大改善,很少生病,精力充沛。后来我调任出版社社长,工作压力山大,工作节奏飞快,我不仅能从容应对,还能继续我的教学和科研,拳打脚踢,而无疲态。这不能不感谢何医生之所赐。当然,他毕竟是大医,我每次去看他,他对我讲得最多的是如岐伯、子产与医和之类的话,他告诫我,年龄大了,要避免疲劳,该放下的应该放下,任何好东西都不能取之过度,再好的药,吃一段要停一停,再喜欢的食品也不能多吃。我想他是对的,所谓忠言逆耳利于行。忠言是最好的药。
我介绍过很多人去他那里看病,都说何医生的药灵。有的朋友多年的顽疾经他诊治,大多得愈。最使我惊异的是最近的一个例子:我的一个博士生患过敏症,而且多年不孕。我让她去看看何医生。一个月后,她的过敏症好了,更令她兴奋的是,她竟然怀孕了。我的学生很感激何医生———大龄得子,能不高兴吗? 可是我想到的却不是她的病与她的儿子 (她的儿子已经一岁多了,还专门抱过来让我看)。我想到的是何医生究竟是如何治她的病的。是先治她的过敏,再治她的不孕,还是过敏与不孕同时治? 从她只不过吃了一个月的药来看恐怕不会是先治一病再治一病。难道是同时治? 又抑或是治好了过敏也就治好了不孕? 我不是医者,我不敢下结论,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用西医的办法吃激素治过敏 (她吃了一年多激素)不要说治不好 (事实上没治好),就是治好了,她也不可能怀孕。但,何医生能。当然,何医生的能,是因为中医能。这就是中医的神奇之处,事实在那里,你不服不行。我想,何医生的这个病例是非常好的中医理论所谓整体施治与辨证施治的范例。何医生说:“临床上,我尤其推崇 《素问》‘法于阴阳,和于术数’之理。”法于阴阳是道,和于术数是术,何医生之神,应该就是神在这里。
作为朋友,我多次建议他把自己的医道好好总结一下,写出来留给后人。我很高兴看到了他的书 《何立人医论医案选》。这书对我来说有点“深”。但我还是饶有兴趣地读了一遍,竟然爱不释手。我想中国的医道,其实就是天道、人道、治道,是一脉贯通的。从何医生的医案中,我们照样可以读出中国的哲学和中国人的智慧。遗憾的是,我在书中没有看到治我的学生过敏与不孕的案例,我想,以后再出新书,应该把这一页补上吧?
丁酉之夏于富春江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