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之水
五代冯贽和他的《云仙散录》,不论人和书,都可以算作“另类”,因此别成一种有趣。
据《云仙散录》 自序所言,作者原是家有九世藏书二十余万卷,那么总会是出自名门世家,然而却是名不见经传,时代相近的宋人即已声言“冯贽者,不知何人”(《直斋书录解题》)。关于他生平的一点消息,依然只能得自该书自序。序称“予事科举盖三十年,蔑然无效,天祐元年退归故里,筑选书堂以居。取九世所蓄典籍,经史子集二十万八千一百二十卷、六千九百余帙,撮其膏髓”,此著作于后唐明宗天成元年 (公元926年),即四年之后成就此书。天祐系唐僖宗年号,元年便是公元904年。如此,冯氏当为九世纪下半叶至十世纪初时人,亦即约当于唐宣宗至后唐明宗的一段时期。序且云是书编就之后,尚有其他“传记集异之说”,不过 《云仙散录》 之外,余著今皆不传。
《云仙散录》 是篇幅只有一卷的小书,但在近世却可算得“名著”,它的有名,是因为其中“印普贤”一条,即“《僧园逸录》 曰:玄奘以回锋纸印普贤象,施于四众,每岁五驮无余”。虽寥寥二十个字,却成为追溯中国雕版印刷究竟起源于何时的一条重要资料。然而又因为这一记载太关键,使得引用它的人不能不考虑这本书的真实性。而有趣正在这里,即它偏偏是一本教人充满疑窦的书。第一,作者面目不清晰,这是前面说到的;第二,作为纂辑之著,它的引书却是大成问题。
《云仙散录》 引书之奇,第一奇在书名。全书所录逸闻凡三百六十七条,引书一百种。而引书中除三五种见于历代著录之外,其他均不见载。第二奇在编排次序。宋人赵与时 《宾退录》 卷一说它“援引书百余种,每一书皆录一事,周而复始,如是者三,其间次序参差者数条而已”。如此设想他的成书过程,便是列出一百个书名,再以编组的方式混合排列,于是百种引书每百条重复出现一次,第二次以后的每次出现都是以第一次出现时的顺序为基础,以此完成有规律的循环。
《云仙散录》 引书的怪怪奇奇虽然最是引人起疑,但从另一面看,也不妨认为这正是作者的游戏之作,仿佛有意要和认真的读书人开玩笑。冯氏自陈他编纂此书的目的是“急于应文房之用”,而宗旨是不录陈言,“若见于常常之书者,此必略之”。
关于这本书的种种讨论这里不去说它,只说我的喜欢。我喜欢它的多隽语,又多与文事相关,且很有男女之情以外的别一种香艳。它用灵心慧质雕镂闲情,又用志怪式的想象为寻常的生活琐事或生活用具命以或奇诡或华丽的名字,在这样的想象里,一切平常都变得七彩斑斓,于是有了一个花草通灵溪水流芳的世界。
一位友人曾经说道,中国古代战乱时代有不少,但这样的时代每每造就英雄,独五代不然,五代是只有战乱,几无英雄。不过却可以说,这是一个酝酿艺术、培植趣味的时代。《云仙散录》所录种种,均无关于政治制度、军国大事,即与“载道”的一切无关,而多是细碎的小趣味。借用记录古人言行的方式,成就一种想象的奢华,也可以说是成就了日常生活的诗化或曰趣味化。如果说作者是不幸生在一个自己不喜欢的时代,但他却有本领用文字为自己经营一个可爱的小世界。
知堂曾感叹有趣的笑话不多,不过有趣的幽默文字其实更少,但在这本书里竟集合了相当一批,而它比笑话更好读———古代笑话很多时候也还是需要具备相关的知识背景方可解得笑点在何处。比如“金鸡抱卵”:《禅学录》 曰:封少卿问禅于龙华厚参师,师曰:金鸡抱卵时如何? 少卿归而默坐三年,不能领解,至于发狂而死。“又胡绡半尺”:《丰年录》 曰:开成中物价至微,村路卖鱼肉者,俗人买,以胡绡半尺;士大夫买,以乐天诗一首兼与之。“烂黄鱼”:“《续钟嵘句眼》 曰:皇甫汇谒韩愈,愈赠以诗。汇退有言,怒愈不为置酒。愈曰:岂不胜以烂黄鱼待汝邪?”
更有一些很现代,比如“鱼藻洞”:“《南康记》 曰:鱼朝恩有洞房,四壁夹安琉璃板,中贮江水及萍藻、诸色虾,号‘鱼藻洞’。”不管写实还是想象,这是一个现代意味的海洋馆。“乐音泉”,则类似于今之音乐喷泉,却非人工,而是得自天然:“《玄山记》 曰:强村有水方寸许。人欲取之,唱 《浪淘沙》 一曲,即得一杯,味大甘冷,村人因名曰‘乐音泉’。”一则“为花止痛”,近似环保故事而更多温存,“《芳贤传》 曰:郭文在山,闻有石榴、杨梅等花为樵牧所伤,殆甚。文卖簪酤酒,以浇花树。人问之,曰:‘为二子洗疮止痛。’”
又有不少“文艺”段子,比如“语生牡丹”:“《邺郡名录》:宋旻语常带华藻。李孺安曰:时方三月,坐间生无数牡丹花矣。”“五色齿牙”:“《止戈集》 曰:孔戣好术艺,延接方士,多所传授,能口中现五色齿牙,彩色光绚,一瞬即改。”真有点儿像是川剧中的“变脸”。又“诗肠鼓吹”:“《高隐外书》 曰:戴颙春日携双柑斗酒,人问何之,曰:往听黄鹂声,此俗耳砭针、诗肠鼓吹,汝知之乎?”每一则纪事里的主人公或实有,或托名,都可以不考虑,只看它寥寥数语写出很有意思的故事也就足矣。
还有一类只是觉得好玩,即所谓“有意味的没意思”,比如“白羊妆点”:“《穷幽记》 曰:午桥庄小儿坡茂草盈里,晋公每使数群白羊散于坡上,曰:芳草多情,赖此妆点也。”又“百花狮子”:“《曲江春宴录》 曰:曲江贵家游赏,则剪百花装成狮子,互相送遗。狮子有小连环,欲送,则以蜀锦流苏牵之,唱曰:春光且莫去,留与醉人看。”
全书粗分也可别作几大类,如饮食,妆饰,艺文,香事,禽鸟花木,文房器用,岁节风俗,奇闻异事等等,而诚如作者自言,所录多与寻常记述者趣味不同,且因后世引用者不多,今天读来更有一种尘封多年而开启的新鲜。稍微扩大一点儿说,由这里载录的诸般细事,似可窥见文人时代到来之前,时风转变之端倪。
我手边的这一本是中华书局的“古小说丛刊”之一,点校者张力伟,考证详审的前言写于1986年,初版日期19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