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吉慧
天申奶奶在世时,有天把我叫去,让我帮着从拥挤的书橱里找一本 《粟庐曲谱》,说曲社一位年轻的曲友想借去读一读。老太太向来古道热肠,曲社里曲友们的请求,她从没有不答应的,包括写信为我向她的四阿姨张充和求字。不过这次略有些计较:这套曲谱她藏了多种版本,老的线装不好借,俞振飞签了名的不好借,自己做过修改的不好借,此三种外皆可。我翻出一本崭新的香港版递给她,问她如何。她拿在手里翻了两页,忽然皱皱眉头说,赵景深什么时候写了字了。我凑过去看,扉页上果然歪歪扭扭竖了两行字:“供天申曲友学习。赵景深赠。” “伊个字哪能写得嘎难看。”老太太蹦出这一句。
赵景深是昆曲迷,年轻时正儿八经跟昆曲传字辈的老先生学过戏,学唱学身段,一样不落,更为昆曲的传承和推广做了不少工作。天申奶奶从小喜欢昆曲,是上海昆曲研习社的首批社员,介绍人正是赵景深,那会儿他们常在一起参加曲会唱曲子,所以对赵景深比较熟悉。老太太随即聊起赵景深一段趣事,说以前赵景深和俞振飞演 《狮吼记·跪池》,赵先生演苏东坡,俞老饰陈季常。按剧情,苏东坡在被凶巴巴的柳氏骂了一通后,吓得逃到椅子后边去,没想赵景深近视眼,视线模糊,动作一着急,让椅子绊倒在了台上,台下以为赵先生演得认真生动,意外地来了个满堂彩。我之后在俞振飞年谱中找到关于这次演出的简单记载,时间在1943年 11月19日,演柳氏的是传字辈名角朱传铭。
我告诉老太太,其实我看过几封赵景深上世纪八十年代写给友人的书信,与 《粟庐曲谱》 上的字一样,既小且丑,像一条条被挖出泥土的小蚯蚓在乱动弹,不仅“嘎难看”,而且难认清。老太太把手里的曲谱合上,让我放回柜子,叹口气跟我道出了原委。原来赵景深晚年深受帕金森病之苦,才会把字越写越小,越写越难看:“有回在他家里唱曲子,赵先生开心,来得要唱,可是手抖把谱子掉在了地上,我上去帮他捡起来,然后给他当了个书架子。”她说。
最近见到三封赵景深的毛笔信,分别写于上世纪四五十年代,信上的字竟然好看得不得了,既小且美。那时,赵景深正值中年,矮矮胖胖,戴副眼镜,一身富态,让人很难和这三页信上的字产生联系。我主观妄断这不合情理,就像赵景深说他自己不识茅盾前,觉得茅盾该是个高高大大的汉子,否则写不出 《幻灭》 《动摇》《追求》 如此伟大的三部曲,然而见了茅盾,以为认错了人,茅盾怎么比自己还矮、还小、还近视? 但一切就是那么真实。
赵景深有位好朋友徐调孚,是商务印书馆的名编辑,他曾在给柯灵的信中谈到几位作家的字。在他眼里,“老舍的字端正朴厚”;茅盾的字“瘦削琐小,极像他的人体”;“郑振铎的钢笔字原稿,固然乌里乌糟,人家见了喊头痛,但他的毛笔字,说句上海话,写得真崭呢”;沈从文“临摹草书,极有成就,他的毛笔字极现飞舞之姿”;俞平伯的楷书“有平原之刚,而复兼具钟繇之丽,精美绝伦”;朱自清的字“拘谨朴素,一如其人”;“叶绍钧楷书温润平正,深得率更三昧”;丰子恺的字“颇有北魏风度,只惜笔力犹欠遒劲”;乌鸦主义的曹聚仁的稿子,“只见一团墨黑,真像一只乌鸦!”而赵景深的字则是“摇曳多姿,似出闺秀之手”。老太太一定高兴我有福消受这份视觉的恩惠,笺上的墨痕活脱脱昆曲里的柳梦梅杜丽娘、潘必正陈妙常,典雅温婉。我想这与他热爱昆曲是有关联的,细笔游丝,宛如昆曲行腔若即若离。这字和他的文风又颇为相似,清丽婉约,浓浓的浪漫主义,可谓处处见风流。
赵景深这三封信都是写给张仲锐的。张仲锐即张次溪,史学家、方志学家,出版过 《人民首都的天桥》《李大钊传》 《北京岭南文物志》 (与叶恭绰合编) 等书。1951年8月13日那封信里,赵景深问他的仲锐兄,《人民首都的天桥》 何时再版,他的序会赶得及奉上;也请张仲锐在 《李大钊传》 出版时一定赠他一本读一读———凭着数十年出版人的直觉,赵景深认为“此书当比天桥更好销”。
另两封信的日期在解放前,内容以约稿为主。1948年9月1日那封上说:“仲锐同志:来书诵悉。弟在此编‘俗文学’,恳赐大稿,以光篇幅。蔡省吾先生稿嘱作序,当为写述。全书既仅一万数千字,请将稿前二类赐刊俗文学如何? 后二类亦盼一并寄下。‘梨园世说’亦盼赐寄。均须挂号。否则仍照以前办法,由兄寄草样与弟,再由弟读后作序寄上。因凭空作文,虽有目录,终嫌隔靴搔不着痒处也。来稿每篇文字数以不过六千字为合用。”据说赵景深做编辑约稿子很有一套,他编 《青年界》 有回跟老舍约稿子,信上大书一个“赵”字,用红笔圈了起来,旁边加注:“老赵被困,请发救兵 (小说也)”。老舍回信:“元帅发来紧急令,内无粮草外无兵!小将提枪上了马,青年界上走一程。呔! 马来! 参见元帅。带来多少人马?两千来个字,还都是老弱残兵! 后帐休息! 得令! 正是:旌旗明日月,杀气满山头!”两人一来一往,十分有趣,这封写给张仲锐的倒显得平实了。
1948年10月19日的信上说:“来书诵悉。拙序撰就奉寄。闲园佚稿遵嘱寄北平烂漫胡同四十九号。……”2013年我在北京念书,有空时就在北京的各个胡同闲逛。那天在北三条进了程砚秋故居,恰逢内部整修,狼藉一地。因是民居,门口没人阻拦,我在院子内随意走动,在一棵大树前被装修工拦了下来,差些被当作小偷赶了出去。之后这“烂漫胡同”也是在这样的乱逛中去走过一回的。
张仲锐出生在东莞,从小在北京长大。烂漫胡同曾经称为烂庙胡同,另有叫烂面胡同的。旧时会馆林立,这条胡同就有六座,自北往南,是济南会馆、湖南会馆、常熟会馆、湘江会馆、东莞会馆和汉中会馆。赵景深信中所说“烂漫胡同四十九号”是东莞会馆,张仲锐长居在此,直到病逝。如今这条古老的胡同虽名曰“烂漫”,名字好听,却毫无烂漫可言,随处一个个“拆”字写在破败不堪的砖墙上,珍重地等待着它的春风。
赵景深写这三封信的时候,仍然在北新书局当总编辑,住在林森中路四明里六号。林森中路即今天的淮海中路,四明里则早已拆除。1951年,赵景深辞去北新的职务,专心去复旦大学教书;1957年,赵景深与曲友们成立上海昆曲研习社,被众人推为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