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跃辉
高黎贡多少次说要去,多少次又说,下次下次,这次是太匆忙了。想要去,是真的;觉得匆忙,也是真的。于我来说,高黎贡不仅仅是一座山。在十多年离家的日子里,随着对它的日渐了解,它已经转化为一种精神性的存在了。我那么迫切地想要靠近它,走进它,又那么焦灼地觉得,还没有准备好。我并没有确实地去想,要准备些什么,只是觉得,再等等,再等等,我应该有更好的状态的。
但准备是永远不可能充分的。
在忆战酒吧,酒至半酣,不知怎么又说起去高黎贡的事儿。有人鼓动,说你要去,我给找车;有人怂恿,说你要去,我全程陪同。也不知怎么的,昏昏然地,就约好了。次日醒来,想着答应的事,不由得有些激动。
几乎是没有任何准备,竟然真就成行了!
先到保山农民街,和开磊兄及他的两位摄影家朋友汇合。饭后赶往百花岭,青山如黛,残阳如血,仍是习见的风景;人呢,不论是卖甘蔗的、泡野温泉的,也并没什么特异之处。只是路越来越险了,不逢陡坡,便遇悬崖。待到得百花岭,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原本是要好好休息的,可百花岭蔺站长太热情了,他的热情是完完全全写在脸上的,先是拎出一壶酒,继而拿出一副牌,大笑着说喝点儿喝点儿。司机小段不喝酒,也被我们拉来了,只要他输牌,我们轮流替他喝。阒寂的暗夜里,我们的笑闹声分外响亮。但我分明感受到,有个静默的巨大的存在,就在我们身边。那是高黎贡啊! 直到大半夜躺到床上,心绪仍然不能平静。
翌日清晨,天墨黑着,我们朝山里进发了。五十多岁的傈僳族向导消匿在夜色里。路愈发险了。蕨类丛生,乱石横斜。吉普车醉汉似的趔趔趄趄,好不容易钻出郁郁葱葱的丛林,停在俗称旧街子的一小块儿平地上。嚯!我们大概都喊了一声吧? 远远望去,是曙色乍现的瓷器样的天空。繁星点点,青山脉脉,鸟鸣隐隐,这和我的想象是契合的。我们想看日出,想看群山之巅忽然光耀万丈,那真叫人血脉偾张。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天际一线橘红,缓缓变亮,变淡,那太阳仍迟迟地在大山的肚腹里延挨。等不了了,我们打算进山。进了山还能看到日出的吧? 我问傈僳族大叔。大叔说,看不到了。怎么会看不到呢?我不明白。不管怎样,我们决定进山。刚一进去,立马明白了,是真的看不到日出了。我们像是几个芝麻粒儿,被巨兽似的大山囫囵吞没了。
只看得见马蹄印深深的石板路,只看得见无处不在的青苔,只看得见纷乱芜杂的灌木花草,只看得见藤蔓纠葛的大树……单说这一株一株大树,随便哪一株,搬到城里去,都是要惊倒众生的。可是在高黎贡,它们是平凡的,一株一株,挨着靠着梦着醒着生着死着沉默着。傈僳族大叔说,这些树不乏千年以上的。千年也好,百年也罢,时间对它们来说,已经不是个太值得计较的问题。它们只是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伫立在这座峻拔的大山之上。阳光来了,月光来了,风来了雨来了,它们就那么承受着。从来没有的,我感觉到寂静是如此的沉重。只听得到我们粗重的呼吸声。天色完全大亮了,落叶遍地的石板路光影斑驳。眼前的一切早已出离我的想象。我们惊呼,逗留,拍照,前行。寂静越来越沉重,就是那繁星似的鸟鸣也不能减轻这寂静的分量。鸟是很难看见的,因为树木太多;兽更是从未见到,也因为树木太多。我们恍若这大山里唯一走动着的活物。
旧街子、二台坡、大风包、岗房、黄竹河、永定桥、黄心树、换米处、迎客松……一个点一个点地攀爬上去,到了懒板凳,我们都说,这儿为什么叫懒板凳啊? 那是因为实在懒得再走一步了。但不得不继续走。不知道又走了多久,终于在丛林中看到房屋的一角,我简直热泪盈眶了。我知道,到山顶的南斋公房了。
不过是两间屋子,一个小院落。
傈僳族大叔已经提前抵达,生好了火,煮好了水,我们各自吃了一碗泡面。都说,这怕是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泡面了。傈僳族大叔原路返回了。我们匆匆忙忙收拾了一下,也要翻山下去。就在这时,起风了,乌暗暗的云从天那边卷过来了。
记得傈僳族大叔说,在山顶南斋公房这儿,有一群黑麝的。我站在暴烈的风里,只看得见大山冷峻的身影和无数偃伏的低矮树木。———不知从哪儿开始,那些高大的树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的灌木和竹林。
下山的路并不轻松。第一站是雪冲垭口。虽没有雪,风却足够大。我们几乎不能呼吸。就在这样的地方,竟然有一座碉堡。是二战时期我军阻击日军用的。这是我在高黎贡山上碰到的第二座碉堡了。第一座碉堡那儿发生了一场战役,叫做“云天之战”。这儿发生的是什么战役? 似乎并没个名字,驻守在这儿的是什么人? 也似乎并没个名字。一个人,一座碉堡,守这一重大山,是怎样的孤独和勇毅?
风还在吹,不见分毫消歇。
那些珊瑚树和大树杜鹃,一律被吹得贴服了山体。一朵一朵艳红的杜鹃花挑在高高的树梢,几乎辨不分明。容易见到的,是地上的无数花瓣。我拾了两朵藏在衣兜里,不多时,发现血一般的汁液浸出来了,胸口中弹了似的。
大树杜鹃越来越多,杜鹃花越来越多,每隔一段,石板路上便铺开了一层落花。高黎贡,总算在最后的阶段,给与了疲惫不堪的我们最温柔的抚慰。
这时候,我显露出了急性子的一面,不等大家一起,一个人朝前跑了。后来,同行的朋友说,我跑得就像一头麂子那么快。很快,我身边没人了。天色已近黄昏。环顾四周,除开树木,便只有自己。仿佛整座高黎贡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想要大声喊,又闭紧了嘴巴;我想要快步走,又怕惊扰到什么。光影,鸟鸣,风,在我周身旋转盘绕。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路时隐时现,方向时明时乱,我踽踽地走着,偶尔停留,看看山影,心头一紧,又赶紧挪步。无论走还是停,均感受到那巨大的寂静。
这是高黎贡啊!
———我再次深切地体认到。
回程的路近乎是沉默的。大家都累了。又似乎并不是因为累。是因为无话可说。我们刚刚在十二个小时里阅尽造物的丰赡,还能说些什么呢?言语是多余的,感叹也是多余的。只能沉默着。夜越来越深,吉普车仍然在柏油路上奔驰,前路简直无有穷尽。直到凌晨两点,我才回到施甸县城。躺下了,才想起,下山后竟然没有回头看一眼。转而又想,看了又怎样呢?因为肯定是什么也看不到的。高黎贡,不是一眼就能看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