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益昉
游子们漂洋过海来访旧,主推七宝老街,不坍沪上台型。最佳攻略是,趁夜色渐浓,人潮初退时,远方宾客乘虚入境。或风清月冷中登高,石桥横跨蒲汇塘;或细雨淅沥里张望,商肆遍布香花浜。
夜饭光景,穿越石板巷,不顾传说中的飞来佛、氽来钟、莲花经、神树、金鸡、玉斧和玉筷等“七宝”,就冲着填饱肚子的稀罕物“叫花子鸡”,寻遍上海滩,唯此七宝有。
其实,将这团外表漆黑,似焦泥一团,劈开二爿,却肉质香酥的尤物,视作远古烹饪化石,也未尝不可。斯文一点,该称其“炮鸡”。史料记载“以炮以燔,以烹以炙,以为醴酪” (《礼记·礼运》),就是“以土涂物,炮而食之”的意思 (《礼记·内则》 郑注)。
炮,相对直接烧烤,算升级版手艺,具备丛林时代的审美特征。猛汉狩猎,美女炮烹,色、香、味快感,极易获得。取几把黄泥胡乱裹上食材,任凭火焰熊熊燃烧,却免于接触食物,不再为表面焦糊烦恼。比起将食材放入泥制陶器,然后加水煮烹的程序,炮烹显然在烹饪演进过程中,更原始、更粗放。
作为原创主干技术,炮烤技能事涉生存基本需求。一万年前,文明萌芽。人类历经无数次的试错,方知土、木、水、火互动规律,开始积累原始陶坯的烤制经验。应该强调,原创制陶技艺,其价值堪比当今资源开发与核能利用。炼泥成陶,本质就是复合转化自然资源,打造世上首个化工产品,超越通过改变物理形状,制作石、木、骨原始工具的技术水准。
距今4000年的遗址中,烧烤技术已经运用到比烹饪、制陶更加高、大、上的聚落建设工程领域。泥土不仅先要重力夯实,还要升火烤制,此类产品包括地坪、围墙、城墙,既结实又防水。在建筑陶、砖面世前,利用柴火炮烤建筑物,大大提升先祖的生活品质。回溯本源,炼泥成器的启迪,理应来自人类对原始祭坛上火烧土的留心观察,高温导致泥土变性。
从泥质陶起步,陶艺进步表现在调制夹砂陶土配方,烧制传热更快,结实耐用的烹饪陶器。但后世往往纠结于远古陶器迷人的刻符、造型、崇拜等形而上元素。对制陶本意所涉温饱俗务,反而视若无睹,以致连做饭这档子事,也往往表述欠精准。有专家说,龙山文化出土的陶箅,可作为蒸煮厨艺面世的标志,只需将米粒置于其上,从此吃上耐饥的米饭。
坊间笑谈也! 远古陶箅孔径之大,直接蒸鱼肉蔬果,或许勉强胜任,直接蒸煮米饭值得商榷。“黄帝始蒸谷为饭,烹谷为粥”(《古史考》),其中尚需关键技巧。发明陶甑陶箅,只是第一步,箅上添加致密层,米粒才不至于掉入甑内沸水,从而实现从熬粥到蒸饭的飞跃。
也就是说,陶甑内含陶箅,算是蒸饭要件之一。“箅,蔽也。所以做甑底。”清人段玉裁显然是见识过陶箅的,或出土旧器,或清代沿用,所以做出来的文字扎实,且含人间烟火味。“甑者,蒸饭之器,底有七穿,必以竹席蔽之,米乃不漏”。(《说文》 段注)。
自20世纪70年代,崧泽文化出土陶箅、河姆渡文化出土竹编草席后,前辈学人的合理推测,需要部分修正。黄佩宣以为,陶箅该称炉箅,主要作为火膛部件方便供氧。至于龙山文化的圆形多孔构件,用作炉箅、蒸箅、蒸盖,各种有关空气流动的选项,应该均有可能。
仔细考察河姆渡文化的早期陶罐,内存残留食物有米粒、蔬果、鱼肉等。重要的是,罐底的锅巴和外表的裂隙表明,原始陶罐即便已经升级为夹砂陶改良版本,还是没能抵挡住大火猛攻干煮的受热强度。将米粒和沸水直接混煮,7000年前最多煮成厚粥程度。继续将水分烧干,往往事故频发,导致陶罐破裂报废。现代人延用陶罐煎熬中药,常有类似体验。
其实,河姆渡出土的编织物,如芦、竹、草等直接证据提示,成功的米饭蒸煮烹饪,理论上具备了条件。利用任何陶罐,只要覆盖竹席或草席,都有助于其上放置的米粒吸收水分。当下民间沿用的草席竹笼蒸锅,无疑保留着人类原始智慧的基因痕迹。
原始炮、煮、蒸,尽管三类厨艺均涉黄泥二把火一团,但分别代表的原创技术含量,天差地别。最离谱的,是将原始“炮”与后世“泡”混为一谈,即“炮菜”无关“泡菜”,千万别将高温烧烤与微生物发酵混作一锅。两者不仅在技术发明的时间秩序上,相差了数千年,在技术发明的复杂程度上,当然也相差了好几个数量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