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华
上世纪末的一个暑假,我从美国回来收集与周瘦鹃有关的资料,除周末外,天天泡在开放不久的上图新馆的近代文献阅览室里。那时,民国时期的报纸杂志一般还能够看到原件;有几天在翻 《上海画报》 时见到许多周瘦鹃的文章,欣喜不已。这是“鸳鸯蝴蝶派”文人办的一份画报,流行于二十年代后半期,从名流明星、八卦轶闻、鼎彝字画、新剧旧戏到三教九流应有尽有,图文穿插夹七杂八,排字密麻老式标点,大约我去国已久积聚了不少乡愁,又受了些张迷的魅染,对于充塞其间的“雾苏”相见怪不怪,好像是嗅到了从前灶披间到亭子间的弄堂生活的气息。
翻着翻着,不断映入眼帘的是陆小曼的照片,刊登在头版,多为半身像,仪态万方,端的是美人,与画报刊登的其他名媛淑女相比,别具气质和风韵。她的照片集中出现在二十年代末的数年间,其时她与徐志摩结婚之后都住在上海。我一面翻着一面纳闷,属于新派的陆小曼与这份旧派小报殊为亲昵,总觉得不那么搭配。
影像中的陆小曼大多天真而清新,但有一张很特别 (见左图),乍见之下心头一颤。背景、头发与衣服全呈深褐色,头发剪短如俊男,高光衬出脸部,从衣领看是正面坐着,脸朝右侧九十度显得紧张,耳坠悬铃,目光略朝下,神色凝重,鼻子线条清晰柔和,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剧意味。
当时不暇细究,连同周瘦鹃的材料一起复印了带回美国。不久进入新千禧年,电视剧 《人间四月天》 不断煽起徐、陆的话题。那时我已在香港教书,觉得 《上海画报》 上陆小曼的情况没人谈过,就写了一篇 《陆小曼“风景”内外》 的文章,刊登在 《书城》 上。十年之后又写了六七万字,多半为应付学术会议,也因为接触了几张小报。
新写的围绕陆小曼与云裳公司及登台唱戏之事,材料基本上得自有“四金刚”之称的小报———《晶报》、《金钢钻》、《福尔摩斯》 和 《罗宾汉》。读小报费工夫,为考查几个戏单子在各张小报之间切换、并置、编排,弄清了陆小曼到底演了几场戏,又从陈小蝶 《春申旧闻》 到多种有关陆小曼的著作一一核对,遂为独家发现而自喜起来。这不过是无数细节中的一个,眼医的叮嘱被丢在脑后,蛊于历史的八卦,不免自嘲一种书虫的快乐。据统计,1926至1932年间上海小报多达七百多种,这是值得关注的文化现象。
陆小曼犹如一朵奔放的烟火,任性绽放旋即坠落,画出一道1927年上海的弧线。若断还连探寻这道弧线,山阴道上捡拾旧照相碎片,从中窥见情场恩怨、家庭分合、政治风云到报馆文坛戏台饭桌、时尚与谣诼、礼仪与装腔,上海滩勿要忒闹猛好看! 我的兴趣在于历史还原,怀着要让旧相片像秋叶一样飞起来的奢望,却时时想起张爱玲引用马克·吐温的一句话:“真实比小说还要奇怪”。小说里常有关乎后来情节或结局的暗示,然而江红蕉“临时法院”之语不啻一语成谶,或江小鹣把 《汾河湾》对白的“靴子”换成“眼镜”之类,文人调侃之中无意识潜流淙淙,生活无厘头非小说所能比拟。
什么是“真实”? 实在也难讲。历史叙事以“时、地、人”为基础,学者常为之大费周章,聚讼纷纭,在材料多寡与判断粗精之间可见学识之高下。至于事件经过,就像警方探询一场凶杀案,当事人与旁观者不同视角决定不同的叙述,有利益牵涉的或后来的追忆更会脱离事实。我的这份以小报为基础的叙事或许被认为不登大雅,内容固然谈不上经国大业,但我把它当作一种文化史书写的实验。
与其他徐陆传奇不一样的是,这本书以陆小曼为中心。她来到上海膺有“交际界名媛领袖”的名衔,这名衔是什么意思? 众目交集之下所激起的欲望波澜极其形象地体现在一篇题为 《模特儿展览会参观记》 的“理想小说”中,刊登在1926年12月22日《金钢钻》 小报上。
小报的大宗生意是“名流消费”,将新闻与文学熔于一炉,不乏惊悚煽情的修辞。一个细节是记者们一再在头号交际明星唐瑛的包厢打转,一面隔雾看花般透过她的眼帘来看正在台上演出的陆小曼,一面捕捉其脸色眼风微语,将其应对与措辞定格在标尺上,微妙瞬间的情感表现颇富浓度。当日唐陆两人不光在上海,也一再曝光在 《北洋画报》 上,明星PG引动媒体与大众的无穷兴趣,即便在今日也是如此。
在读陈小蝶、平襟亚乃至陈巨来的回忆时,我不禁哑然失笑,但是他们在记忆与历史真实的落差之间似乎分享着某种自我膨胀的共性,这一点令我惊讶而好奇,遂想起本雅明在《作为生产者的作家》 一文中呼吁,艺术家应当放下身段直接参与艺术生产过程,藉以改变资产阶级传媒机制而为劳工大众服务。民国的情况当然不同,正如以“名流消费”为特征的小报中,孟小冬、张织云、宋美龄、富春楼老六出现在同一尺码的镜框里,含有人人都可能成为明星的意涵。像陈小蝶、平襟亚等都是大众文化产业的当事人,有时扮演主角,有时也是观众或记者群中的一员,只是在后来的记忆舞台上仍遵循了名人消费的逻辑,过把瘾地把自己想象成作者或导演,这种集体性格的背后却站立着一种个人主义。
至于说到陆小曼的爱情悲剧,最富启示的在于其新旧跨界,也是中国现代女性的一个缩影。这里不妨借用张爱玲的 《五四遗事》 这篇小说,因其提供了一个十分难得的反思五四的视点。《五四遗事》 的主人公罗文韬背叛旧家庭旧婚姻,抗争了一个甲子,身体力行不愧为新青年楷模,最后却以“三美团圆”收场,“在名义上是个一夫一妻的社会,而他拥着三位娇妻在湖上偕游”,宛现传统名士风流。如此讥刺新文化的不彻底近乎漫画化,可是就五四诸公高调归高调,在爱情婚姻家庭之途中跌跌爬爬,新旧之间闹不清而言,江冬秀如何? 朱安又如何? 妇女解放也好,人道主义也好,真正做起来不容易。
陆小曼也是这样,却更有一番女性的艰辛,个人情感受到现世法制与习俗的制约,古今中外皆然,所谓新旧之分多了一重自设的枷锁。论才学与幸运,陆或不及林徽因,但她敢于在孽海情天中打跌翻滚,坚守自我,不忌新旧,而集新女性旧传统于一身。如她的捧角为坤伶张目,在体制内部翻转旧戏的性别传统,与张丹翁等人不同,与骂梅兰芳要把旧戏一锅端的五四一派又不同,因此不能等闲视之。或如1941年与翁瑞午的画展所示,两人藉山水笔墨一皴一皴地互递情愫,修炼涵养,其所建构的空灵静谧的往古天地,在乱世苟安之中,别有一种悲壮的意味。
2016年12月3日于海上大寂居《陆小曼·1927·上海》 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