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福康
金梅写的 《傅雷传》 第六章 《赴法途中》,有这样的记述:傅雷1928年2月3日乘船到达法国马赛,“上岸以后,傅雷……就给严济慈先生介绍的郑振铎发了个电报,告诉他当夜乘车前往巴黎,请他等候,安排住处。”接着又写傅雷借钱给一位同船来的德国旅伴,那个德国人感激地说:“到家后,我就把钱汇寄到巴黎郑振铎先生那里。”再后面的记述就更为曲折:
“第二天———1928年2月4日,火车停靠巴黎车站,傅雷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他在那位越南朋友的陪同下,叫上一辆出租汽车,到第5区嘉末街3号伏尔泰旅店去找郑振铎。昨天傅雷由马赛打来的电报,郑振铎是收到的。他并不认识傅雷其人,电报上也没说明是谁介绍的,所以没在意,将电报退了回去。现在当傅雷找到郑振铎住处时,旅店主人给他说了昨天郑退回电报的事,还说他已经外出了。再找一位姓苏的中国人,他也出门了。傅雷给郑振铎留下严济慈先生的介绍信,又按孙福熙先生开示的地址,到罗令街14号去找袁中道。到了那里,女店主说有这么一个人,他外出了,一会儿就回来的。那就等吧!过了一会儿,……说了半天,才知道他姓杨,不姓袁,误会了! ……连找几人,都没着落,傅雷才懊悔起来,觉得昨天给郑振铎打电报时,不该忘了加上是严先生介绍的词句,现在竟成了彷徨巴黎街头的浪人!其他人是不易找到了,还得去嘉末街找郑振铎。再到那里时,郑和其他几位中国学生都回来了,他已经看过了严先生的介绍信。大家对傅雷的到来,表示非常高兴。郑振铎为他在旅馆二楼找了个僻静整洁的房间。”
《傅雷传》 还绘声绘色地描写了郑振铎他们热切地向傅雷询问国内“南方的形势”“民间的趋向”“学生界的状况”等等,“傅雷真想给这些新结识的朋友们带些好消息来,安慰一下游子们海天万里的向往热诚,可是怎么能去掩饰那如同一堆烂泥似的混乱稀糟的世态呢? ……大家唯有摇头长叹和扼腕悲伤了。———一个紧迫的问题:‘灰色弥天的中国,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睡醒那五千年大梦呢?’猛烈地游荡在这群游子的心田中。”接着,书中还写到“傅雷在伏尔泰旅馆暂时安顿后,由郑振铎等引导,赶紧办理着入学注册”等等。
有朋友读了 《傅雷传》 上述生动描写后颇为感动,又看到拙书 《郑振铎传》 没有写到这些故事,特别是拙著 《郑振铎年谱》 也没有记载这一重要史实,就来责问我何以疏漏如此:你的 《郑振铎年谱》 初版于 《傅雷传》之前,那时你如果不知道这些,犹有可说;但 《郑振铎年谱》 后来又出版过修订本,为什么还不补入呢? 郑振铎欧游期间的史料本来就不多,这么重要的材料弃而不用,还“史料专家”呢!
是的,我知道 《傅雷传》 的这些描写是有很确凿的“根据”的。因为基本上都是引自傅雷自己在“1928年2月6日戊辰元宵灯节,于巴黎第五区嘉末街三号服尔德旅店”写的 《到巴黎后寄诸友》 (后来收入 《法行通信》一书,为第十四章)。但是,傅雷在原文中写的可都是“郑君”,从来没有写过“郑振铎”三字啊! 当然,《傅雷传》 作者把这位“巴黎郑君”认作郑振铎,也是非常有“道理”的。因为郑振铎确实是在前一年6月到了法国巴黎。而傅雷在这篇 《到巴黎后寄诸友》 的前面部分,还提到过郑振铎呢:“进港时第一见到了Porthos泊在右岸,又看见Athos Ⅱ和Paul-Lecal衔接着泊在左岸。同公司的兄弟姊妹们,在长长的离别后重见,我真代他们快活啊! ……Athos Ⅱ是去年5月郑、袁、陈、徐、魏诸位的浮家,……所以于我更感到一种特别的温慰亲切。”这里的几个外文,都是法国轮船的名字,“Athos”2号就是去年郑振铎坐过的邮轮。而提到的几个人就是郑振铎、袁中道、陈学昭、徐元度、魏兆琪。
而且,郑振铎与严济慈也非常有可能就是在巴黎认识的。因为严济慈1923年赴法留学,1927年7月 (一说8月,又一说9月) 回国,时间上两人见面正好来得及。至少我认为,当时初到巴黎的郑振铎是应该知道严济慈的大名的。因为,就在几个月前,严济慈的老师、法国著名科学家法布里教授刚当选为法国科学院院士,第一次出席全院例会时照例要宣读论文,但法布里念的却不是自己的论文而是严济慈的论文。这是法国科学院历史上首次宣读中国人的论文! 这件事轰动一时,在法国报纸上大登特登,严济慈成为首个获得法国国家科学博士的中国人,大为中国人争光,郑振铎岂会不知?
但是,非常遗憾的是,所谓严济慈介绍傅雷去找郑振铎这件“佳话”,却是不存在的!
首先,郑振铎当年赴法,与严济慈、傅雷等人不一样,他不是留学生,身份略相当于现在的“访问学者”(自费),而其实是政治避难 (因公开登报反对蒋介石“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因此,他从没有去任何大学注册登录过,也就不大可能“引导”别人去注册。他也没有在巴黎的学生区与留学生同住,具体住处可以看 《欧行日记》 (郑振铎后来根据当时寄给妻子高君箴的信整理出版的一本书)。更关键的,据 《欧行日记》 记载,1927年8月15日郑振铎曾与朱光潜约定,9月23日同去英国伦敦。可惜,《欧行日记》 只发表到8月31日为止 (后面的日记都散佚了),因此我们现在不能知道郑振铎去伦敦的准确日期。但是有充分的证据可以证明,郑振铎后来确实去了伦敦,1928年2月绝不可能在巴黎。特别是,现今国家图书馆特藏部珍藏有郑振铎1927年11月28日至1928年2月29日残存的原始日记,一共12张小纸片,上面正好包含着傅雷刚到巴黎的那几天,而绝对没有提到傅雷。因为郑振铎人在伦敦,几乎每天去B.M.(大英博物馆) 看书!
因此,傅雷写到的“巴黎郑君”究竟是谁,尽管下点工夫也不难查出来,但我也一直懒得去查,因为没有必要了。我略为感到纳闷的是,上述残存的郑振铎原始日记,我早就用在初版 《郑振铎年谱》 里,明确写了当时郑振铎正住在伦敦,而金梅在写《傅雷传》 之前与另一位作者合作 《郑振铎评传》 时也参用过拙著 《郑振铎年谱》 的,为什么还会误认这个“巴黎郑君”是郑振铎呢?
《傅雷传》是一本发行量好几万册的书,很受读者欢迎,而且还得到傅雷家属的认可。该书最初在台湾出版,大陆版由知名学者陈思和作序,近年又增订再版。上述问题似乎“无伤大雅”,搞错也确实“情有可原”,我本来不想写文章的;但既经友人诘问,又考虑到事涉我国第一流文史学术大师 (郑振铎),第一流物理学大师(严济慈) 和第一流翻译大师、艺术理论大师 (傅雷),因此觉得还是指出一下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