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琴安
新诗百年,佳作不少,至今却没有个评判标准。也曾充当过几次评委,然评诗者多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缺乏共识。旧诗则不同。不仅高手如林,佳作迭出,而且由此形成了一系列的评判标准和审美原则。诗、词、曲各有标准,不能随心乱来。即使在旧诗各体之中,如五绝、七绝、五律、七律、五古、七古等也各有判评标准和审美原则。同为绝句,七绝与五绝的判评标准就不相同;同为律诗,五律和七律的评判标准也不相同。后人并根据这些判评标准和审美原则,针对唐代的不同诗体,在每种诗体中都提出了自己心目中的“压卷之作”或“第一”。如前人评王维的《桃源行》:“七言古诗,此为第一。”杜甫的 《奉赠韦左丞文二十二韵》 又被多人推为唐人五古压卷。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不过,其中推出数量较多、争论比较激烈的,还是在对唐人七律的推举上。
宋人杨万里 《诚斋诗话》 拟推杜甫的 《九日蓝田崔氏庄》 为唐人七律压卷,严羽不以为然,在 《沧浪诗话》 中明确宣布:“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 为第一。”到了明代,“前七子”首领何景明又推沈佺期 《独不见》“卢家少妇郁金堂”为唐人七律压卷。鼎足而三。大家争来争去,结果反把杜甫的 《九日蓝田崔氏庄》 撂下,集中在《黄鹤楼》 与 《独不见》 之间争高低。相执不下,又争到杨慎那里讨说法。杨慎是当时的名诗人和名状元,一时未置可否,只好说:“崔诗赋体多,沈诗比兴多。”但“后七子”首领王世贞却顾不得这么多,他在 《艺苑卮言》 中毫不客气地说:“二诗固甚胜,百尺无枝,亭亭独上,在厥体中要不得为第一也。沈末句是齐梁乐府语,崔起法是盛唐歌行语……如全篇何?”言外之意,二诗在通篇完妥上都不够格,称不上压卷。
王世贞非但否定了二诗,还把杜甫的 《九日蓝田崔氏庄》 重新提了出来,又开列了杜甫的 《登高》、《秋兴》 之一“玉露凋伤”、之七“昆明池水”三篇,以为欲求七律压卷,“当于四章求之”。谁知此话说出不久,明末许学夷在 《诗源辩体》 中又提出了一首七律压卷,这就是崔颢的 《雁门胡儿歌》,以为比“《黄鹤楼》 尤为合律……实当为唐人七言律诗第一。”
清人基本上在宋、明推出的七律压卷上争高低,同时也推出了新的七律压卷。如徐增等推杜甫的 《秋兴》 八首为七律第一,管世铭、浦起龙等又推杜甫的 《诸将》 五首为压卷,杨伦 《杜诗镜铨》 甚至认为 《诸将》 在“《秋兴》 之上”。如此一来,杜甫被推七律压卷的票数直线上升,崔颢其次,占二首。
或许有人会感到困惑,历代所推唐人七律压卷,为何多在初盛唐之间? 中晚唐七律数量更多,大历十才子,钱、刘、元、白、杜牧、李商隐等笔下都有许多精美七律,语多工妙,脍炙人口,为何不推? 这就牵涉到古人对七律诗体的评判标准和审美原则了。
在古代人的心目中,七律是难度最大的一种诗体。五律以清空一气、意味深远为上,甚至可以空灵幽淡一些;七律则以雄浑壮阔、刚健有力为上。姚鼐以为“七言今体句引字赊,尤贵气健”。施补华甚至认为“七律以元气浑成为上……以小巧粗犷为下”。如果以这些标准来衡量,宋人推出的 《九日蓝田崔氏庄》、《黄鹤楼》 二篇,的确称得上“句引字赊”,笔健气足,《黄鹤楼》 更是气象壮阔,“元气浑成”。尽管 《黄鹤楼》的前四句连平仄都不合,颔联对仗也成问题,但通篇笔力雄健,为他人所罕见。再看其他人推出的七律压卷,无论是 《登高》 也好,《秋兴》 八首、《诸将》 五首也罢,尽管篇名不同,题材不一,但基本上都是以雄浑壮阔、刚健有力的七律为主,都在气势浩大、骨力遒劲的风格和范围之内。绝不会把“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这些小巧妙思的七律选为压卷。至于沈佺期的《独不见》 有此荣幸,恐怕与其独特的位置有关。姚鼐以为此律“高振唐音,远包古韵,此是神到之作,当取冠一朝矣。”正说出了其中的地位与玄机。窃以为:《黄鹤楼》 以健气为胜,《独不见》 以圆润为胜,二者各得其妙,而后者可视为初唐七律第一。
由于盛唐诗气象博大,七律亦多雄浑伟丽,气势磅礴,未免让杜甫、王维、崔颢等盛唐诗人占了便宜,多有被选为第一者。但也有人为此抱不平,硬是从中唐诗人中发掘了二首七律压卷,这便是刘长卿的 《献淮宁军节度使李相公》 和刘禹锡的 《西塞山怀古》。
沈德潜曾说:“七律至随州,工绝亦秀绝矣,然前此浑厚兀奡之气不存。”但刘长卿这首 《献淮宁节度使李相公》实在是鹤立鸡群,明人周敬旗帜鲜明:“中唐第一首……通篇雄浑慷慨。”刘长卿七律尽多妙篇佳句,如“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等,雅则雅矣,但都不及此律的“家散万金酬士死,身留一剑答君恩”诸句健气凌云,通体浑成。翁方纲对刘禹锡的诗评价并不高,但对 《西塞山怀古》一律,也不得不承认可谓是中唐的《黄鹤楼》、《咏怀古迹》、《秋兴》,与前人七律压卷并列。沈德潜谓此律“起手如黄鹄高举,见天地方圆。”金圣叹说它如“象王回身”,都是盛赞此诗的气象壮阔,雄伟浑成。难怪何焯叹道:“气势笔力匹敌 《黄鹤楼》 诗,千载绝作也。”
至于晚唐七律,也出现了许多高手和名家,杜牧、温庭筠、许浑、韦庄、韩偓以外,李商隐尤为杰出,号为大家。《锦瑟》、《无题》 诸律更是脍炙人口,历代传诵,却竟无一首入围压卷,未免使人不解。其实,这仍与七律诗的评判标准和审美原则有关。平心而论,李商隐的七律在中国诗歌史上具有极为重要的地位,他的 《锦瑟》、《无题》 诸律熔杜甫、王维七律于一炉,自铸丽辞,感情真挚、音律和谐、色泽清雅,确有一唱三叹之妙,情、辞、意、味无一不佳,但其缠绵悱恻、清雅柔美之处却更接近于词,而与七律所要求的雄浑壮阔、刚健有力的艺术风格和审美标准,相去甚远。所以名篇虽多,仍未能有幸被推。
也许今人未必完全认同历代所推举的七律压卷,但这的确是一种评判和审美的结果。中国古代在对诗的长期研究和探讨中,的确形成了一整套的诗歌评价体系,而这正是目前新诗所缺少的。但愿今人经过努力与探讨,也能形成一整套针对中国新诗的评价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