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景行
四月樱花处处开,到日本去赏樱却有特别的感觉,因为“场景”特别,风俗和历史文化都特别。尤其日本人对樱花的迷恋,更是我们探讨这个邻国时经常提起的话题。
前年此时,我们上海六对老夫老妻结伴出游,到大阪周边一些著名景点观赏樱花。这十二人,有的是当年到安徽黄山茶林场上山下乡同一连队的“队友”,有的是五十年前中学的同学、同学的朋友,退休后都喜欢周游天下。浦东机场出发时,想到大家都年近七十,年龄加起来超过八百,就取名“八百岁”东游团,挺霸气的,为自己壮胆壮行。
出门在外常常会有意外,意外又常常会带来意外的惊喜和收获。我们本来打算一个星期都住在大阪,靠近心斋桥、黑门市场的同一个饭店,热闹又方便。“领队”于立兄早就做过详细研究,每天去附近一个景点游玩,早出晚归,不用收拾行李老是换地方。
但中间还是出了点状况。大阪那家饭店有一个晚上已经全都预定出去,旅行社把我们安排到了奈良的一个叫樱井的什么地方,好像在挺远的山里面。没办法,只好折腾一下吧。谁知道,这一路除了原来行程确定的京都、奈良等处观赏樱花外,又增添了井手町的玉川乡间樱花、石舞台古坟的雨后夜樱和多武峰谈山神社的清晨探樱等意外“场景”,给我们留下了更加深刻的印象。
一天午后离开京都前往奈良,中途在一条小河旁短暂休息,一下车我们就被河边密如白云层叠的樱花吸引住了。后来查了资料,才知道这条小河名叫玉川,流入京都地区历史上有名的木津川。两侧乡村名叫井手町,不到二十平方公里,人口近万。
顺着河边小径往里,两侧的樱花越来越密,几乎要在小河中间相互触碰。多云的天空掠过一阵春风,千百片花瓣飘舞起来,落到河面的被哗哗流水带往前方;飞到路面和路边草丛上的,铺成了一片洁白的落英地毯。河堤旁零散有人悠闲午餐,像是当地或附近的居民,年轻父母还带着婴儿车。一群学生模样的也席地而坐,轻声交谈嬉笑,夹着几个西方面孔,看来都是从不远处过来的。除了风声和流水,眼前就如一幅凝止的水彩风景画,带着淡淡的、不加修饰的素雅。
沿着小路,乡民们挂起了许多粉红色的小灯笼,樱花盛开也为他们带来喜庆气氛,却不是旅游景点那种浓妆打扮的热闹。除了我们几个,没有多少外来的游客。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真是不知不觉。同行的导游来找我们,进到里面也被樱花美景迷住,端起相机拍了起来。他每年都要带游客到处赏樱,却不知道有这么个叫井手町的小地方樱花开得如此之壮美,如此之遮天布地。
如果不是还要赶路,我们谁也不想离开,上车时都说下次一定再来。确实,我们中的一对夫妇一年后的樱花时节再到大阪,特意又来井手町重游。我们的导游记下了这个地方,从此成为他带领游客赏樱的必到之地。但我想,藏在日本山山水水之间,像井手町这样的樱花美景应该还有千百处,只是有待我们去寻觅。
雨中离开奈良东大寺时天色已黑,我们前往山中的住处。中途到了一个地方,导游说可以去附近某处观赏夜樱,以“补偿”我们在大阪错失的机会。当然好啊! 不远的前方就有一片闪闪的灯光,照着一堆堆的巨石。进去的路口竖着介绍的牌子,第一行的汉字就为“特别史迹:石舞台古坟”。
到人家的坟上看樱花?对!这座石坟是日本历史上十分重要的飞鸟时代遗迹,规模最大,约建于公元七世纪初期,相当于中国隋朝。飞鸟时代的“圣德太子”仿照中国隋唐建立官僚体制,还引进了佛教,深刻变革了日本社会,接着就是奠定天皇中央集权的“大化改新”,奈良正是当时的政治中心,首都遗址也就在附近。
三十多块巨石构成坟墓洞穴,据说总重量为两千三百吨,最重的一块有七十吨,当年如何搬运过来也是学问。红白两色的樱花树围绕着巨石排列,在专门设计的灯光照射下,花瓣色彩的对比特别强烈,还带着刚刚沾上的雨珠。观赏夜樱的游客不多,只有两个身着古装的女孩在大石堆前相互拍照,让我顿悟了“石舞台”的意思:“月夜的时候狐幻化成美女,在其上翩翩起舞”。可惜当晚没月光,我们也不能久等。
继续我们的行程,不多久就进入山中,黑暗中车子在云雾中绕山盘旋,司机好像也不清楚要去何方。行至半山,忽然路边有人打着灯对我们示意,原来饭店就在附近。大门外,一排员工已经等着,打着伞鞠着躬,带引我们这些迟到的来客一一入内安顿。这家名叫多武峰酒店的日式旅馆给我们的第一印象,就是百分百的宾至如归,服务之周到让我们都有点不好意思,而且非常整洁。
已经很晚,四周黑黑的,但我还想弄明白自己究竟身处何地,多武峰又在何方。在酒店大堂看到一面镜框,里面是一张现在已经不再使用的二百日圆纸币。问了才知道,纸币上的图案为谈山神社,就在酒店正对面的多武峰下。马上查百度,原来,谈山神社是为了纪念“大化改新”中起了重要作用的“内政部长”藤原镰足,今天的整个建筑群仍然有着不一般的历史和文化意义,才会被用作货币的图案。
第二天清早我们就要去“日本赏樱第一名所”吉野山,一定得赶在出发之前去谈山神社一睹究竟。天刚亮,我们“八百岁”中的几位就不约而同起身,在细雨中出门,酒店人员要我们都带上伞。没走几步,透过雾气,神社已经出现在面前,里面空无一人,任由我们四处穿行。没有风,除了小溪潺潺和几重鸟叫,只听到自己鞋子在细石路上擦出的沙沙声。
那儿的樱花并不密集,散布庭园楼阁之间,在神社常见的红橙色廊檐衬托下,白色的花朵雨中显得格外妩媚,静静不动,间或有水滴落下。各栋建筑中最有名的,要数那座十三层的木塔,据称为世界唯一,与中国的应县木塔有得一比,年份却早了好几百年。背后的多武峰上有三千株枫树,如果金秋时分来这儿,应该是火一般的通红。
吉野山的早上雨停云散,各种颜色的樱花密密地布满每个山谷,在半露的阳光下随意张扬,我们也为自己的幸运而高兴。但我的心思却好像还留在刚才谈山神社的雨雾中,还在细细玩味七十年前先父的一句话:樱花当它开得灿烂喧闹之日,便是它凋谢零落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