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佳楠
几天前从华盛顿开完北美作家年会回城,我搭工作坊的美国同学安德鲁的车,我告诉他我真的不想回爱荷华城了,他开玩笑说:那我一直往前开,开去芝加哥,大概七个小时就到!他说这话的时候,得梅因已临近午夜。
与小镇生活半年的蜜月期已然过去,余下的是无法消受的孤独。城市生活对于感官的刺激与调剂只能短暂地麻醉孤独,却无法填补内心深处的黑洞。前不久读早年毕业于工作坊的系友露西·格瑞丽 (LucyGrealy) 的非虚构自传《脸的告白(AutobiographyofaFace)》,她谈起爱荷华的孤独岁月:
“我绞尽脑汁想自己哪里做错了。我觉得我在写作和爱情上都不会有任何好运。而且根本不是运气的问题,我知道我必须很努力,但到头来你不可能逼迫别人出版你的作品,正如你不能逼迫别人接受你的爱一样。”
露西幼年身染恶疾,导致下颌骨必须通过外科手术移除,而之后的人生,她都在不断寻求医学帮助,“修整”自己的脸。她畸形的脸让她恐惧此生无法获得爱情,于是,在二十出头来到爱荷华工作坊后,她和一个年龄大她一倍的中年作家维持着断断续续的肉体关系,然而,她知晓这是个错误,因为对方并不爱她。
这是我来到爱荷华城之后才有的习惯,但凡看到书作者是系友,便忍不住观察一下她之后的命运,可总是得不偿失。露西毕业后去苏格兰漂泊三年,回到美国因这本自传的出版一炮而红,成为纽约文学圈的宠儿,拍摄时尚杂志封面,有无数有趣的人排队和她吃饭聊天。只可惜,她渴望的爱情从未到来,她在39岁那年撒手人寰,死因是滥用药物。
因为身在这座除文学外一无所有的小镇,因为自己不断感到而立之年的临近,忽而对露西的孤独有了特别的亲近。青春年少者的孤独和青春已逝者的孤独截然不同,我们常说前者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但在如今的我看来,前者和后者的差异和身体有着直接的关联。张新颖老师评论史铁生的 《我与地坛》 时曾说:“身外之物不可得时,可以返回自我,以对自我的重视 (乃至自恋) 来看低自我之外的一切。”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受了什么委屈,完全可以回家对镜中青春的面庞会心一笑,转身对周遭所有竖起中指。然而,当年华老去,打量自我时产生了巨大的痛苦,真正的危机才到来———这个时候,反躬自省,发现年轻时取之不尽的内在力量原来不过是自欺欺人,往后的人生,面对未来的变化叵测,孤苦无依,要靠什么才能支撑自己?
露西因为脸部的畸形,从未获得
青春的特权。史铁生因为自我的严重创伤,“一己的生命毫无优越感可言”。在二十岁的尾巴,我尚未遭遇白发和皱纹的袭扰,但我能够感知身体的衰败朝夕将至,返回自我以攫取力量的路径早晚将要闭塞。
返程的车上,安德鲁和我讲起他时常遭遇的人生“危机”,有如疾病的侵袭,让他动弹不得,必须放下手头的一切,重新面对这个问题“我要拿我的人生怎么办?”我也告诉他,如今当我开始波西米亚式的生活,一方面痴迷其自由,另一方面却恐惧于未来的人生再无恒久的依托。
回来后,他分享给我他三年前旅居香港时写下的散文 《身体是纸的》,当时的他刚完成在斯坦福的东亚研究硕士学位,决心放弃学术生涯而成为自由撰稿人,儒家的道德实现让他感到外在的强力对人的真实自我的侵害,他在 《庄子》 中得到了慰藉,感到庄子谈及的人的自我实现和康德“人是目的”的观念有着伟大的共鸣。
他或许是知道的,中国的文人常在儒家和道家的进退斡旋中汲取内在的力量,往往是在尘世的藩篱中身心受创时,力求逃到老庄的田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但如今的我感到这不过也是幻象……
纽约的喧嚣和浮华没有解救露西的孤独,而且露西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杜鲁门·卡波特也是同样的死法;史铁生的路径则是“把内在的痛苦外化,把具体的遭遇抽象化,把不能忍受的一切扔给命运,然后再设法调整自我与命运的关系,力求达到一种平衡”(张新颖语)。可是,知晓生命无常,真能做到坦然地接受吗?在力求掌控一切的现代都市人看来,这种“惟命是从”似乎太懦弱了,即便我们知晓老之将至,我们更崇尚健身,护肤,化妆,力求维持一个可以返回的自我,有了这个自我的皮相,至少无须面对更深层的黑暗。
从得梅因返回爱荷华城一路都黑黢黢的,一路似乎都只有我们,当路旁连便利店和加油站也不见踪影时,安德鲁对我说:“你看,这是世界末日!”现在想来,那或许就是三十岁之后的人生景象,生命在一点一滴步入永夜。但当时的我并没有恐惧,而是对他说:穿过世界末日我们就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