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会”今年二月刊发的《老派》一文称:“(电影)《罗曼蒂克消亡史》 里面,至少有三代上海话在古今大战,听得让人出戏。”我很好奇,在网上试看了这部影片,发觉果然如此:片中旁白与对话以新派上海话为主,如徐家汇的“徐”读作xi,既不是老派的si(s读浊音),又不是新新派的xu;使用了不少老派的词汇,如“邪气”;有意无意间又掺入了一些新新派的词汇,如“情绪”。新派上海话是上世纪五十年代起在上海城区流行的方言,即使全部换用之前流行的老派词汇,也难以变回与此片故事相匹配的老派上海话,更何况还掺有在九十年代后才渐成气候的新新派词汇。
新派上海话丢失了 《老派》 所言“好听的尖团音”,包括徐家汇的“徐”、荠菜肉馄饨的“荠”原本的尖音。语言学家王力在 《诗词格律》 一书中,以唐代诗人杜牧的诗 《山行》为例讲押韵时称:“远上寒山石径斜(xie),白云深处有人家 (jia)。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hua)。xie和jia、hua不是同韵字,但是,唐代‘斜’字读sia(s读浊音),和现代上海‘斜’字的读音一样。因此,在当时是谐和的。”他所说“现代上海‘斜’字的读音”属于老派上海话,保留着尖音。而新派上海话“斜”字读xia,尖音也已丢失。有的古诗词读本将这首诗“斜”字的注音改为xia,难怪被一些学者斥为“想当然”。
《老派》 所言“连‘阿拉’、‘伲’的单复数也不分”的现象,新派上海话就有了,无须等到新新派的出现。自幼习惯于新派的我平时不说“伲”,对“伲”的单复数问题,只能求教工具书。《上海话大词典》 告诉我,“伲”是老派人称代词,表示“我们”。显然,“伲”应该是第一人称复数。而我听老派说“伲”最多的地方是“伲爷”、“伲娘”,这不是“我爹”、“我妈”的意思吗? 不是第一人称单数吗? 对此,《上海市区方言志》 的解释有点拗口:“人称代词用作亲友称谓的修饰语时,不管在逻辑上应该是单数或复数,往往都可以用复数形式。”我看了几遍才明白,就算“伲爷”等于“我爹”,这里的“伲”还是算复数。
在新派上海话中,“阿拉”替代了“伲”,虽然常用,但要搞清单复数却不容易。“阿拉”一般是第一人称复数,与“伲”相同,就算“阿拉爷”等于“我爹”,这里的“阿拉”还是算复数。与“伲”不同的是,“阿拉”也有用作第一人称单数的时候,如两人对话,其中一人说:“阿拉告诉侬一桩事体。”有趣的是,搞清“阿拉”的来源也不容易。业余吴语研究者娄关炎曾撰文称,“阿拉”源于浙江海宁方言,“民间说与部分学者一直以为‘阿拉’源于宁波话。但是长期来热心致力于研究民俗文化的嘉兴学者陈宰老先生曾对我讲起一个与众不同的具有说服力的历史民俗现象:即老一代的本地的尤其是乡村的宁波人,用到‘我、我们’时,是不说‘阿拉’的”。
不管怎样,新派上海话有自己的做派:面对老派,敬而远之;面对普通话化的新新派,要嘲嘲“洋泾浜”;面对非议,不屑于解释、争辩。在我的心目中,“新派上海话=上海通用语”的强势地位似乎难以撼动。直到上海商人李大伟一句话“到浦东,尤其是陆家嘴,都说普通话,说上海话是没有文化的表现,有点像美国土著红种人”,在网上、网下引发不小的风波,我才意识到,新派上海话已不再那么强势。
与此同时,相关话题越来越热,甚至成为学术热点。上海大学余志鸿教授在专业研讨会上发表论文,认可带有浓重方音的“上海普通话”是上海话的一种新变体。上海外国语大学的缪迅先生在网上发文提出,上海话从来就未曾关上“对外开放”的大门,而是永远不停歇地行走在变化的路途上。而说上海话的上海居民,他们的来源和构成,也不曾停止过变化。所以很难说,哪一位上海人说的上海话或者说哪一句上海话是“标准”的原汁原味的上海话。上海滑稽剧团的钱程则在书中表示,约定俗成的“正宗的上海话”是有的,那就是上海滑稽和沪剧里保存、电台“阿富根”节目播出的上海话,即老派上海话。我感觉,在观点对撞中,新派上海话遭遇前后夹击,难免有些尴尬。
在现实生活中,新派上海话的尴尬主要在于,使用空间被不断压缩。从小女牙牙学语起,我在家除了用普通话照本宣科讲故事外,坚持用新派上海话交谈。利用这有限的使用空间,小女自然而然能讲地道的新派上海话。这原本是件稀松平常的事,如今却为所在小区一些土生土长的上海大妈、大叔所称羡,多少让我有点惊讶,他们的孙辈怎么了? 要知道,就在不远的过去,即便家里没有一个大人懂上海话,孩子在上海也普遍会讲一口流利的新派上海话,如从部队大院出来的军人子弟、大学校园出来的教工子弟。
在如此“双语”环境中成长,小女说话虽然“扎了台型”,但是偶尔也会闹笑话。一天,她指着被子,按普通话的腔调说pitou。我在好笑之外,还是有一点点担心:将来学普通话是否有障碍? 对语文学习是否有影响? 她长大后会不会抱怨? 我又想,类似的担心会不会使一些人在家讲方言的意愿下降,进而影响新派上海话的使用空间?
让我欣慰的是,《来华留学生实用汉语词汇和语法》 一书称:“我们向来华留学生讲汉语方言……是要告诉大家,汉语方言千百年来积淀着中国汉民族深厚的社会文化底蕴。首先,汉语方言中蕴藏着丰富的汉语史资料……其次,汉语某个方言的词语常常反映着当地居民的生活方式和风俗习惯…… (第三) 有人就说:‘乡音是呼唤亲情、友情、乡情的集结号。’”
对照第一条来看,新派上海话虽然丢失了尖团音等部分“汉语史资料”,但仍保留了普通话所没有的入声,对古诗词吟诵、平仄韵律判断有一定帮助;对照第二条,光咸酸饭、盖浇饭、茶淘饭、阳春面、烂糊面、面疙瘩,就足以让人品味一阵了;对照第三条,新派上海话对未来的老年事业会大有裨益。向小女解释,这些理由足够吗?但愿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