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屋子有两口缸,一口立在灶前,一口蹲在檐下。檐下的大水缸硕大壮实,缸肚子圆圆地鼓凸出来。落雨的时候,雨水顺着屋顶天沟哗啦而下,从檐头直泻入大缸口。江南多雨,缸里的水不需人力加添,总在过半,极少见底。这个水,我们唤作天落水,顾名而知义。贮天落水的大缸长年敞开着,夏秋时节,我常攀着缸沿,看水面上浮起的一层细细的剪刀虫。拿个瓢儿轻拍一下,这些小孑孓便上下闪动着身子,缓缓地沉到缸底去。
天落水的用场不少。顺手舀一勺,浇花,冲地,洗磨刀石,用不着再跑到湖边埠头取水。偶尔湖里捉来的鱼,一时不吃,也在缸里养着。有一年夏天,我从后院捉得一只蛤蟆,也投到缸里,瞧着它游水玩。眼看水面离缸沿差着老远,第二天,蛤蟆居然不见了。此事令我深以为奇。有时雨势大而且久,父母会趁着中段的雨水,把大缸从头到底淘干冲净,重新贮水。雨止后,从沉淀过的满缸清水里取走几勺,偶尔也用来烧饭煮水。
但正经吃喝用的水,却是贮在灶边的另一口水缸。缸头覆一层板盖,盖子中间以铰链或木栓相连,掀起一半,便可伸进勺去舀水,随用随取。常常一群小伙伴聚在谁家玩闹,口渴时就去掀开缸盖,舀一勺缸里的水,就着勺沿大家分吃,吃完接着玩。这水多半是井水。却不是自家天井里掘的浅井,那样的水只好用来洗漱浣衣。要找挖得够深的井,担出的水才清冽鲜淳。我们常去的一口井开在山脚附近,老青石板砌就的井身,为了取水方便,四围一圈又铺成了水泥地。从井口望下去,隐约看到流动的水光,却总估不准水面的深度,又有一团凉气迎面裹来。于是连忙别过脸去,把借来的吊桶“咚”地一声,投到井里。空桶只是浮在水上,得用巧劲拨动手里湿漉漉的桶绳,感到吊桶缓缓倾斜吃水的重量,再慢慢将它提出井口,倒到挑水用的大铅桶里。我们时常听得最多的绍兴莲花落 《九斤姑娘》,里头的财主寻九斤姑娘的爹去箍桶,有意拿谜语难为他,要他箍一个桶,“高头一记耸,下底扑拢通”,说的就是这吊井水的桶。
有时天旱连日,深井里的水也见了底,我们就撑着船,到隔壁村去借井水。那时往往得排老长的队,轮到了,井水也给取得差不多了。因不甘心空手而回,就有大人踩着井壁的踏石,直下到井底,一勺勺地刮取剩余的井水,仍用吊桶装了吊出去。稀奇的是,井底的那一汪水虽不涨多,也不轻易枯竭,总是取走一勺,又沁出一勺。水里难免掺入些井底的沙子,带回家去,还要沉淀一番。
早些时候,父母还会赶早撑起大船,到白马湖中去舀干净的清水。晚间积下的水气结成薄纱似的一带烟岚飘浮在湖面,长长的橹尾拨开静水,带起有些沉滞的哗声。我站在船肚里,专爱看大鱼跃出水面拨剌一声带起的縠纹。这样提回来的两大桶水,一样倒进灶头的缸里,只是不许生吃,怕吃坏了肚子。
最稀罕是取山泉水,却也最令我兴奋。消息传来,后山泉出水了,恰好又是得空的时候,妈妈便提上水桶,捎上勺子,带我来到后山脚跟。上山的路,只是众人踩出的一弯泥石小径,两旁灌木丛生,很快又把径路上方掩住。这样分花穿林地走上去,一路听见淙淙的泉声。走不多久,分开一丛树枝,忽然就现出了一个小小的石潭。泉水从潭上的石岩间漫流而下,到了潭里稍聚一聚,继续缘石而下。我们便在这里蹲下来,用勺子小心拨开水面上打旋的草叶屑,一勺勺地把泉水舀进桶里。这水吃起来清凉甘甜,十分可口。只是提着这样一大桶水,下山却难,有时跌跌碰碰地走到平地,桶里的水已泼了一半。但我依然喜爱这桩活计,大概觉得这样取水,颇有些冒险的野趣。
后来到镇上去念书,除了书包,每天还要带一壶水去吃。装好的水壶,结果仍忘在家里,这是常有的事。玩得实在口渴,便大着胆子跑到认得的老师的宿舍,去讨一勺缸里的水。但我们很快发明了更有意思的解渴办法。学校迎门有座不大不小的山,名象山。山侧有个已经废弃的旧石宕,就在石宕的岩缝间,偶然叫我们发现了一眼细细的泉流,眼子只有米粒大小,流出的水顺势淌下,洇湿了一大片崖壁。我的同桌是个聪慧的姑娘,她折来长长的空心草管,将泉眼的水引到嘴里,清甜极了。从此,这项游戏便成为了我们午间的欢乐消遣。
过不多久,学校附近一带给围了起来,说是要因地制宜,借这里的好水造个矿泉水厂。这么说来,我们从山上胡吃的竟也是矿泉水? 大伙儿都挺得意。然而,大概是泉水给水厂抽走了的缘故,从那时起,山上的泉眼渐渐干涸,不再出水。这普通的山水忽然间身价倍涨,却也从我们的生活中悄然而去。
文/赵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