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蛰
我的村庄在漫河滩西沿的最高处,东望,六里之遥的地方一个叫王屯的小村子孤零零站在了漫河滩的东高沿,中间的洼地就是漫河滩,河滩的低洼处有一条西南东北向的季节河,乡人称为老黄河。
老黄河每年雁阵北去后不久准时来水,水从西南方向漫过来,两天不到半个河滩都是往东北方向静静流淌的大水。靠岸的地方,水草很快郁郁葱葱,野芦苇、水蒲子很快茂盛。夏秋两季,漫河滩水量丰沛。入冬后老黄河断流,人从河床上可行车走路。断流后的河床上有大大小小的水坑,大坑可数亩方圆,水深可没过一人,村上的人喜欢寒冬腊月在带哨的西北风里凿开水坑厚厚的冰面,那下面有没来得及走掉的河鱼。
我的村庄是个大村子,有六百多口人,村里有大小水坑五处,最大的水坑有五亩大小。水坑终年有水,水中也有鱼。冬季我们可以在坑中的冰面上玩耍,不可砸冰。因为玩的孩子太多,大人怕第二天上冰的不知深浅,踩到头一天破开的冰窟窿上。那时有个规矩,碰到砸冰的孩子大人可以直接揍,只不过不怕揍的孩子大有人在,没被逮到的时候也多,每年冬天都会有几次人掉冰窟窿里去的事。遇事有点钝的田鸭子几乎年年掉进去,她娘年年围绕村子骂有生无养的缺德孩子,不过始终没谁接腔,由她骂。到冬天一听到她动粗口大人就会说:“鸭子又掉进去了。”二哥听着鸭子娘恶骂的时候说过一句狠话:“咋不淹死!”二哥说这话时口气特别狠,是看着我说的,他知道鸭子一天到晚跟着我,其实他就是那几个最喜欢砸冰的人之一。
除了这些水面,村子的南面还有一个叫作万人坑的大深沟,东西长一里,南北宽约五十米,终年水深数米。无法知道的年代,那里应该有过惊人的杀戮,没记载,口口相传,最终只剩下万人坑的称呼。村子的东北角还有一个庙坑,老早就是无僧人的寺庙,据说解放前短暂作过一年的小学堂,破四旧时被扒掉,家家用庙里的砖头瓦块垒院子盖猪圈。全村盖房子都从旧庙的原址起土,到我们可以肆无忌惮闲逛的年龄,庙坑已有十亩大小,也是终年有水,芦苇茂盛。
河滩春季少雨,但一入夏,大雨不断,暴雨一场接一场,一下一天,赶集似的,庄稼老是被淹,大人三天两头扛着铁锨到生产队大田里排涝。有几年,大人年年冬天挖大河挖小河,挖的指午河就有大小各一条,大河从村西插过,小河直接穿过漫河滩与万人坑接通,本来还要穿过村东的那片几百亩的荒野林,据说冲风水工地就停了。水量丰沛的时候,漫河滩会被淹掉一半,水面宽可二里地,但水流依然不缓不急。只有一次,西南方向发特大洪水,水流快些,但依然无声。那一回漫河滩里漂来了木头、桌椅板凳、麦秸垛、死猪、数不清的烂草,村人没谁去水里捞,站在高处,看着这些物件顺水朝东北漂去。
村里的那些土坑是发挥了大作用的,全村夏天的雨都到了那五个大小不一的坑中,有时雨太大,五个坑里的水又都各有路子到更远的沟壕里,沟壕里再把水送到漫河滩里。那些年,雨量那么大,一场雨就让村里村外沟满壕平,但村子从未淹过,水都在,都老实地待在该待的地方,或去了更远的漫滩里,从不淹掉谁家。那么大的雨,村里也没有统一的排水沟,水都从路上走,也没把路冲毁过。雨停,满村都是青蛙声,彻夜不息。
我经历过的最大的一场雨就在那时候,半夜,熟睡中被雨声震醒,是一种没有间断的轰响,直钻人的耳鼓,带得人心颤。我是铺了张苇席睡在过堂地上的,地被雨砸得在抖。爬起来,啥也看不见,眼像被一块黑布死死蒙住。也没有风,没有雷和闪电,只有搬天直倒的雨重锤一般夯在地上。刚醒透,水就冲进了过堂,苇席没来得及拿起就全湿了。我知道家里的两条雨水沟根本排不及,现在水要直接穿过过堂到门外的路上去。我对也醒了的二哥喊:“水从这里走了!”他对着我喊:“不管它,睡觉!”哪里睡得着。约摸半小时,我在雨的轰响声里隐约听到一声更闷的响声,又过了一会儿,一道极亮的电光闪过,紧接着一声炸雷,咯咯嚓嚓响起,钢铁一样锐利。在我吓得一哆嗦的当口,雨绝然停了,整齐划一,雷把雨炸停了。但转眼间又一声炸雷,雨再次轰响,比先前还猛。在雨停的一刹那,爹从堂屋喊二哥:“你俩没事吧!”二哥回话:“没事!”我张嘴说想回堂屋,话没出口就被雷声炸回去,雨倒下来,雷声被闷在了雨声里。
天亮,雨停,一看,土墙倒了一大截,院子里的两棵枣树遭了殃,枣叶和青枣一地,过堂地上、门口路上也是。吃过早饭,我们一群人去生产队场院游荡,居然看到机井里的水快到井口了,伸手就能够得到。
秋天,漫河滩落雨不多,一滩的庄稼味和成熟的草味,但水量依旧丰沛,大河仍然不急不缓地流淌,村子中的水坑,村南村北的沟壕里,清水沉寂,永远有长不大的鱼苗。然后北风渐多,大雁又开始自北南去,天空里一天到晚雁阵声声,有鹰零星在天空翱翔,大河水开始消瘦。等西北风一紧,整个村庄和河滩开始萧条,老黄河里的水瘦到断流,村里村外的坑壕里水降到一半以下。
冬天来后,天会每隔几天就阴沉一次,直到大片的雪落下来,遮盖了村庄和漫河滩,整个大地被银装素裹。一个冬天,四五场大雪是躲不过的,总是前一场雪没净,后一场更大的雪就来了。那些冬天,总有许多粗细不一的树枝被雪压断,我们总在大雪天里进到村东的荒野林里往家拖断掉的树枝当柴烧,家家的屋檐下有几尺长的冰溜溜,河里的冰厚到用锛角才能刨开,我们都到冰上做各种游戏,抽陀螺是最常见的一种。
这种存在了数百年的乡村景观如今没了。漫河滩成了名义上的河滩,那条西南东北向的河流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就没了水,西南再没有水过来。村中的五个大水坑一个也没剩下,如今都被人填平了。村东的荒野林地在包产到户的第四年或者第五年就消失了。万人坑没了水,人都把房子盖到坑里了。原先长满芦苇的庙坑也平了,所有的沟壕只是沟壕,平时没有水,只有每年要浇灌时会接转从长江翻来的江水。夏天仍会有雨,但再无当年的气势,雨量雨次都大大减少,每次从天而降的那点雨眨眼就没了。冬天已经难见大雪,一冬无雪已是常事。那个曾经风调雨顺的漫河滩已经变得越来越饥渴。
村庄没动,人也在,可是那些房前屋后、浅沟深坑、大河小河里曾经随处可见的水却没了,它们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