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其章
二○○四年四月二十二日,我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的两位编辑去拜访范用先生。郭社长本来说好同去的,临时有事没去。
前一年我在北图社出了本《创刊号风景》,市场上从未有过此类题材的书,所以产生了一点儿影响,小书甚至惊动了范用先生。范用给我来了封信,说他对创刊号也非常之有兴趣,也想写一本他收藏的创刊号,已经写了两篇叫我看看。查二○○四年三月三十一日记:“中午意外接到范用信,老人家也想出本创刊号的书,还寄来了他收藏的创刊号大名单和已写好的两篇《清明》和《周报》,老人家是亲历者参与者,史料更可靠,我只不过是借题发挥。”我把范老的意思告诉出版社,他们很是兴奋,马上决定去拜访范用先生。
那个晚春气息的、阳光明媚的上午,我们在范用先生的书房极其兴奋地观赏着他的珍藏。我关注的是那一大批范用先生用补发工资购买的老期刊,范用先生知道我喜欢老杂志,从里屋拿出一张他一九七二年在上海旧书店的购刊清单,三页纸,密密麻麻一笔一笔写满了令我心惊肉跳、弹眼落睛的珍本杂志,说实话,几乎将我馋晕过去了,他们几个倒毫无表情。编辑们和吴兴文先生(他比我们仨先到一步)更关注范老的藏书票珍藏。这几样珍宝尚在饱览,范老又向我们展示大批量的“名家翰墨”——全是如雷贯耳的文化人写给他的信,好多好多,放置于文件夹,搁在书架前的地上。
编辑们的眼光与我不同,他们惦记着如何将范老的这些宝物化作“出版资源”,当下议了两个选题,藏书票和名人书信,反而将此行之目的“创刊号”丢一边去了。编辑建议将范用先生这批书信影印出成书,范用说他要亲自整理,一一重新抄录之后再出版,这体现了范用的仁厚之心,担心有什么疏忽对不起故人和友人。
这天以后,我和书友们又去过几次范用先生的家。有一次竟然见到一个旧书店的店员独自从范用书房出来,他认识我们,所以表情有点儿尴尬,我们几个低声嘀咕:也许是范用叫他来的,我们不必替范用担心什么。那时候,范用已将许多整份的老期刊捆好了包,说是要捐给什么单位。聊起出版书信的事,范用说还在慢慢地抄。老人家的身体已经很差了,话越来越少,兴致越来越低,幸亏我每次带去新出的小书,都是他感兴趣的老杂志内容(三十年代老漫画、老电影),此时的范用先生说话声音高了一些,情绪也似乎好了一些。我知道,每次的拜访,都可能是最后的一面。
二○一○年九月十四日,范用先生与世长辞。
我只知道范用先生的“名家翰墨”未能在他生前出成书,并不知道他生前已为这些书信起了个书名“存牍辑览”,书稿交给了汪家明先生(当时汪先生于三联书店任职)。我很关注范用藏书的归宿,有位朋友告诉我在某书贩处见到了整份十三期的《电通画报》,索价很高。当今谁能拿得出整份的《电通画报》呀,莫非是我曾在范用书房见过的那一套《电通画报》流散出来了?这真是个无法证实的消息。
另一则大道消息是可以证实的,范用的藏书捐献给了上海出版博物馆。我的一位上海朋友参与此事,他写道:“前年,我有幸客串新闻出版博物馆的筹备事宜。年底,前往北京已故出版家范用居所,接受捐赠。此行共五人,我的职责是替范用生前的藏书、信札、稿件等核价,这与我日常收购工作并无多大区别。”
范用先生去世五年之后,我在三联书店买到了《存牍辑览》,因为我知道这本书的“缘起”,连夜便兴致极高地翻读起来。最先读的是汪家明的“编后记”。
汪家明写道:“这部书稿,他(范用)约摸编了五年,从二○○五年到去世。”“做了一辈子编辑,范先生却用了最笨的办法编纂这部书稿:五年间,他亲笔一封一封抄写选出的一百零三位作者的三百七十五封信。”
“最笨的办法”实出自范用先生自己的多虑,汪家明代为解答:“抄写同时,进行编辑加工——对一些旁人不明的词句加以注解;对一些套话或无意义的段落斟酌删节;对一些难认的笔迹作出判断。”
第一条和第三条勉强解释得通,当然如果原迹影印的话,这两条才真正用得上。我感觉第二条才是“抄写而非影印”的主因,只不过汪先生所谓的“套话”,那是人世间所有书信必不可少的语气呀;“无意义”与否则不该由抄写者来下判断或代为删节。
我也想出了一个赏读《存牍辑览》的笨方法,将“一百零三位作者”中我所能够找到的唐弢和黄裳的原信(已公开发表者),对比一下范用先生的“抄写件”,看看到底“删节”了什么。这个工作进行了三个晚上,等于同时看三本书,唐弢的是《唐弢文集·书信卷》,黄裳的是《来燕榭书札》(李辉编,大象出版社,二○○四年一月出版)。不枉点灯熬油,到底看出些“意思”来。
唐弢致范用信,《唐弢文集·书信卷》收三十四通,《存牍辑览》收三十五通。
一九七九年三月二十一日唐弢致范用函,“书信卷”将香港《美术家》杂志误排为《美术界》,《存牍辑览》给予订正。
一九八○年四月十五日唐弢致范用函云:“我因今年任务较多(鲁迅传及纪念论文),而近来心绞痛频繁,经许觉民同志多方设法,介绍给阜外医院白大夫(昨日始知即沈昌文同志之夫人),于四月十日起住院检查,可能除心脏外,其他部分检查较难,正由白大夫安排中。”《存牍辑览》未予删节。
一九八○年六月十一日唐弢致范用,“如方便,晚上和我通个电话。59.5143。《存牍辑览》删去电话号码“59.5143”。
黄裳致范用信,《来燕榭书札》收二十六通,《存牍辑览》收三十九通,相差十三通,查我写在《来燕榭书札》书边数语有这么一句“范用昨天讲仍有十几帧黄裳来信,4.23/2004”由此可知《存牍辑览》所收应为全帙了。
××年四月十六日黄裳致范用信,开头:“范用同志:昌文、秀玉同志来,带来新书数册,拜收,谢谢。”昌文乃沈昌文,秀玉乃董秀玉,“××年”据信内“《榆下》不知何时可重印”等语似应为“一九八三年”。
令人遗憾的是,《存牍辑览》竟将“昌文”删掉,只剩下“秀玉同志来”。
范用沈昌文之间有很深的矛盾甚至冲突,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沈昌文称“从这里想开去,我就还是同范公疙疙瘩瘩地共事下去吧。”(大块文化版《也无风雨也无晴》第183页)
我没有资格评说前辈的胸怀和气量,只是觉得删节他人来信的作法不大妥当。
若从这个角度来看,《来燕榭书札》的作者黄裳和编者李辉的姿态和作法,显然更高明一些。二○○二年十月十九日黄裳致信李辉,黄裳担心“涉及周汝昌处,有妨碍否?”“又信中有关涉王辛笛处,已改了一些,可不令老友难堪。”“又贺敬之名亦易以××,怕引起纠纷也,此外未动。”
一位是同窗,一位是老友,当年均在世。黄裳并未删去“汝昌确有学阀气派,但没有几个班底,他曾要我作文捧之,未如其愿,对我也有些意见。真是可笑。”“老赵对辛笛的评价,大致都能同意。其实他仍靠的是旧作,近年来实在没有什么作品,即有也是逢时之作,不足观,这是公认的评价。”“辛笛仍如旧,挂着个小瓶子,偶有小诗发表,恐人忘其为诗人也。”等语。
汪家明先生也许想到了今后要为历史负责,“编后记”里留了这么一段话“信函原稿,已捐上海出版博物馆。捐出之前,三联书店老一辈书籍设计家宁成春先生与朋友一起做了精心翻拍。”
已故谢兴尧先生一九四四年写了篇随笔《老人》,文中引了不少关于人生晚境的诗句,如“公道世间惟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又如“人生七十鬼为邻,已觉风光属别人,莫待朝廷差致仕,早谋泉石养闲身。”
谢兴尧称“已觉风光属别人”句,真见道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