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棣
我梦到过一个男孩在黄昏的旷野中放风筝的场景——整体色调呈现出了一种诡异的暗黄色。在一个大全景中,男孩停靠在右下角,看过去就是一个微小的黑点儿。然后,从右侧吹来的一阵狂风把那只风筝吹到了天。这个黑点的动作反应很快,当他开始奔跑时,镜头向前推进,直至中景,我们看到他仰头的侧影和不断弯曲的膝盖。最后一个场景特写风筝缓慢地混入天际。整个画面随着天色一起黑下来。男孩回家后,父母都已睡下。他站在面向那片田野的窗前——又一个迎着月光的剪影。过了很长时间,伤心田野上的光线逐渐被黑色湮灭。就在我们猜测男孩——自始至终没有出现男孩的脸——正落泪时,远景的黑暗中又亮起一个小点。起先很小,后来扩大成小块,接着这个小块儿又变大……出现在眼前的正是自己那个被风吹走的风筝,离奇的是风筝下连着一条线,线的一端是一个灰色的奔跑着男孩的影子。
这个男孩长大后成了我。还原当时情境,我仍觉得像照一面“夜晚”打造的镜子。“电影摄影机既是一架显微镜,又是一面魔镜。”H.阿热尔在《电影有灵魂吗?》里的这句话是针对面部景观的。也就是说,魔镜的意义在我童年时代的这部电影里还尚未更多的显现出来。
随这个记忆的加深,奇妙的感觉越来越严重。它甚至让我想起后来在阅读中起过作用的博尔赫斯,我们无缘相识,但在那一刻达成滑稽的共识,共同厌恶起了镜子。(当然,我们是出于完全不同的理由,我的厌恶至少可以掩盖我的恐惧。)
还好,我是个男人,可以拒绝照镜子。直到有一天,我不小心碰到了那扇窗,窗口慢慢打开,我下意识地赶紧企图去关上它。就在这时,我摔了一个跟头。为验证伤口,我拿起了镜子。这才想起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
镜子提供分身,法国思想家埃德加·莫兰有句话:“最初的电影术能够反映出世界的面貌,而电影艺术不仅能展示世界的映象,还能展示人类精神的映象。”我记住了“电影术”这个词,从这里知道,还是有一种“处于童年的电影”,像开头写到一场戏那样,反映出了我曾导演过自己的分身。我安排另一个自己闯入这个世界。
在这里,电影术和分身术密切相连,精神世界作为内心的投射,塑造了这个人——来自内心,柔软、细微、与这个世界的我交相辉映。我丝毫没有意识到他的降临是一种对自己的丰富。除了害怕,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韩国导演李沧东在采访中说:“更希望去唤醒演员内在的另一个自己。”每当我被他物挟持,记忆的岔头就会把我引向那片被我刻意忽视的旷野、人生最早的一场戏——另一个我提醒了我与时间一同流逝的很多情绪。这有点像演员在戏剧、电影中表现的“人生”。很多人会误认为演技是表演出一个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物。他与你同在,是你,也不是你,梦里,心里,失落里,喜悦里,不幸里,幸福里……
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个夜里后来的事了,奔跑不息的男孩到底有没有找到风筝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经验里贮存着这次透过记忆的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