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振鹤
上世纪九十年代,在古籍拍卖尚未出现以前,北京每年春秋两季的古籍书市就真是读书人的盛大节日,不但是北京的学子,即外地的书生也一样趋之若鹜。
那时书真多 (虽然比起上半世纪来已经少了许多),而且也便宜,花上数千元就是一个天文数字了。但因为我是从上海去的,成本较高,既要旅费,又要宿费,不可能与书市共始终,每次只能呆四五天,而书市却一开就是十天半月,并且每天都有新的书上架。这样一来,后面上架的书我就看不到了,损失不小。
有一次我当天下午就要回上海,于是就大着胆子与书市的师傅商量,能否将第二天要上市的书先让我看看。因为是长年的主顾,与卖家也算是熟悉了,所以他们也网开一面,让我先看看柜子里还未拆捆的书。当我解开一捆书翻阅时,一位美国朋友也过来了 (好像大家都叫他老甘?)。他也是书店的熟人,普通话讲得比我还好,他也想看这捆书。这时我就有些不乐意了。我心想,我这是经过特许的,你凭什么来插一杠子? 两个人争执了几句,不过很快也就没事了。第二天据说 《北京晚报》 对此事有所报道,但我已经回家,并不知道。后来有人写书,从好意出发,说是我们两人同时争一本书,结果其中一人突然撒手,另一个自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手的那位急忙将跌倒者扶起,而后相对一笑。这样写自然是佳话,不过与事实不相符合,这里也算趁机更正一下吧。
就在那次书市上我买到了一套好书,准确地说是几本罕见的晚清期刊《小孩月报》。晚清报刊是由西方传教士最先创办起来的,其中不少现在已经十分稀罕。那几本 《小孩月报》 是中国科学院图书馆流散出来的,这样的书不知道为何会被处理掉? 也许以为是儿童读物而没有科学价值? 可惜却因此失掉近代出版史与新闻史上的重要资料了。这几本书因为薄,被夹在一本精装厚本的加藤繁 《中国经济史考证》 里,书市的师傅也没有注意到,所以没有定价,我还是在翻出来以后,请他们当场定价的。我平常比较注意淘的书刊多属此类近代文献,因为过去这样的书是所谓藏书家不重,图书馆不收,目录学不讲的“三不”书,因此存世很少,许多出版不过百来年的普通书刊不但一般图书馆找不到,连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这样的大馆也未必有。对于学术研究是一个不小的损失。而淘书之乐,就是在于发现这类罕见书刊时的愉悦。古人云,读未见书如逢甘霖,其实淘到罕见书,其兴奋程度更在久旱逢甘霖的畅快之上。
除了正规书市以外,北京初期的潘家园也是值得怀念的淘书圣地。当时的潘家园没有现在的崇楼华屋,至多只有一些固定的小摊位,起初甚至连摊位都不固定,摆摊的地方坑坑洼洼,可那时的旧书却比现在多得多了。我记 得 有 一 次 看 到 一 本 TheEncyclopediaSinica,是1917年出版的关于中国的百科全书,很有名也很有用。我暗下决心说,即使上百元也要拿下此书,结果开价只有40元,我当然喜出望外,立马付款走人。回来仔细一看,该书原为中国人民大学所藏,而且还是著名中外交通史学者张星烺先生的赠书,也许该大学还有复本,否则怎么就处理了? 当然,这个书没有 《小孩月报》 那么稀见,但也不是什么图书馆都找得见的。可惜北京古籍书市与初期潘家园都已成往事,只能留在回忆文字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