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辉
短短三天的克里特岛之行,仿佛真回到了古老欧洲文明的摇篮,心中充满了留恋和感慨。完全没有想到的是,临离开前我们还见证了一个爱情故事。
在Alamo租车公司送客人去机场的旅行车上,我们遇到了一对恋人。后来才知道,小伙子原来也是土生土长的克里特人,学校毕业后到外地工作。这次过圣诞节,带着女友回去见自己的父母家人。
车上一路无话,爱琴海边的夜色,安谧而美妙,足以令人屏声宁息。
但忽然间,完全出乎意料,坐在前排的姑娘迅速地转过身来,用英语问我:“HowtosayinyourChineselanguage,Iwanttomarryyou?”
这一问毫无铺垫,未免突兀。我一愣,但很快本能地做了最直接的翻译。几乎是同时,那美丽的姑娘转回身去,冲那小伙子重复了我的中文翻译:“我想嫁给你!”于是,两人紧紧相拥在一起。
这真是让我喜出望外!
我们古老而丰富的汉语,居然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帮助这位希腊姑娘勇敢说出了她也许一直想说,却始终羞于启齿的愿望。我这个简单化的———未区分“嫁”、 “娶”的翻译,或许已算不上错误了。如果是错误,也应该是一个“浪漫的错误”吧。
也许正是此次克里特之行,让姑娘最终做出了这美好的决定。以我们在克里特所经历的一切,我想,她是完全有理由做出这样的决定的。克里特人的友善、周到、谦谦君子之风,同样让我们感受到了,一种真正的古道热肠,一个伟大的文明古国所应该有的样子。作为同样拥有伟大古代文明的中国人———特别是受到资本主义商业化游戏规则影响和熏染至深的当代中国人,这一点感受,甚至会尤其强烈。
就说那家Alamo租车公司吧,在克里特机场附近的这个摊位,其实只有两个职员,而两人事实上承接了三家连锁租车公司的分支业务。但他们把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确实让我们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一下飞机,因为太不熟悉,我们开始并没有找到Alamo究竟在哪里。打Expedia网上留的电话,才知道,他们已经根据航班到达的时间,在机场到达口等了我们有半个小时。因为没等着,就又回到公司“守株待兔”。于是,一接到我们的电话,三分钟内,他们的车就到了。
真正让我们尴尬———或者不如更准确地说———感动的是,我们仅仅花200欧元押金,就“租”走了一辆宝马座驾。在我们三个人的三张银行卡都无法刷机、无法做任何信用担保的情况下,他们仅仅看了一下护照,连复印件都没留下一份,居然就让我们把这辆宝马车开走了。而我们网上预约的,其实是一辆远为便宜的、最基本款的福特车。
如果按照完全的商业游戏规则和现代公司的规范,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不租给我们车,大概我们也毫无理由有什么怨言。取车时,我们也看得清清楚楚,车场上明明停着现成的远比宝马廉价的其它品牌的车。但是,这两个仿佛来自古代的平凡而高贵的克里特人,他们却以他们对人的高度信任,以及他们充满古风的待客之道,把他们所拥有的最好的车给了我们。把他们所能提供的最好的服务,给了我们。我们在克里特所走的最有收获的地方,也是他们在地图上细致标出,甚至在GPS上事先输入的。
这真的不仅仅是一种一般意义上的客气,更不是一种现代商业意义上的“聪明”,而确实是一种来自古希腊人的高贵,一种对他人的信任。而这对他人的信任和尊重,也是一种内在的自信和尊严,无法用数字和金钱计算的自信和尊严。
我们是幸运的,一踏上克里特岛,就真切感受到了这种平凡的高贵,一种在现代市场逻辑和运作中异常稀缺的高贵,一种长久离我们远去的、似乎古代人才有的高贵!
事实上,我们在克里特岛上的所有行程,几乎都体会到了这种稀缺但异常宝贵的品质。
因为是冬季,我们下榻的地方哈尼亚 (Chania),游客并不多,但预定时我们完全没有关注其星级标准的宾馆 (PortoVenezianoHotel),提供的却依然是完全超出国内五星级饭店水准的服务。圣诞之夜,宾馆老板YannisPlatsidakis先生和妻子甚至亲自出现在了一楼的酒吧里,和所有客人一一握手致意。当天晚上,酒吧里还特别安排了“圣诞钢琴独奏音乐会”,而酒水和丰盛的点心则是免费的。第二天早晨的早餐,则几乎让我们感到像个国王。我们还亲眼看到,一对分别来自日本和新加坡的姑娘,甚至在那里边用早餐边聊天达四个小时之久,还是没有离去。
倘若说,一个宾馆之所以这样做,还只是他们的本分,只是他们应该有的了不起的为商之道;那么,我们在去雷西姆农 (Rethimone) 的途中所受到的款待,就更让我们由衷地敬佩克里特人了。
快到雷西姆农的时候,我们一行五人,都想找一个地方上个洗手间以便“休息养机”。于是,便在一间简陋的加油站门口停车,问一位先生洗手间的位置。没有想到的是,这位英语并不十分流利的中年克里特人,却不假思索地把我们引到了他的家里,让我们在那里“方便”,毫不介意我们是几个东方面孔的彻头彻尾的陌生人,毫不介意当天正是圣诞节,也毫不介意我们根本没有在他那里加油的意思。
更让我们感动的还不只是这些。过了一会儿,这位先生带着孩子出去了,而他的夫人则为我们每个人准备了一杯矿泉水和一杯最具希腊特色的OUZO茴香酒。可以想象,我们当时是多么地意外而汗颜,又是多么地激动。正在这时,那位先生带着孩子回来了,他的手上捧着一包希腊甜点,一定要我们每个人尝尝他刚刚买回来的圣诞礼物……
这一次短暂的克里特岛之行,不是没有遗憾,至少我们专门驱车去依拉克里翁 (Eraklion),却因为节日原因,并没有看到古老的米诺斯迷宫遗址;也同样由于节日的原因,我们也没有去成拜占庭博物馆,以及海事博物馆;在哈尼亚老城,我们也只逗留了一天多,没有更多时间走走那里的大街小巷,那里的教堂、书店和犹太人住地,没有能充分地欣赏那里的海景,更没能下海。
但这次短暂的克里特岛之行,却给我留下了最难忘的记忆。除了上面这些终生不能抹去的回忆,我不会忘记,平安夜我们所偶遇的民间歌舞表演,以及圣诞第二天数千人穿着红色圣诞老人服装所举行的全城大游行。我也不会忘记,在雷西姆农,当我们迷路时,是一位当地的司机专门开着车把我们带到了大路上。不会忘记,那天去Thersso,去那个雪山下的小村庄,在那里,我们参观了一个1905年希腊革命纪念馆,并在那里吃了只加盐其它什么都不加用火烤熟的羊肉。而介绍我们去这个地方的,是PortoVeneziano宾馆的一位服务员,她有一个美丽的希腊名字,翻译成中文是———“诗”。
之所以记录下这一切,记录下这次难忘的克里特岛之行,我想,也都跟我心中“诗的希腊”有关。这当然并不意味着,我们会有意遗忘掉雅典奥莫尼亚广场令人难堪的不安全氛围,遗忘掉那里的难民潮,那些略显破败的街道、商店和楼房,以及晚上不太敢坐的地铁。更不意味着我们将无视希腊所正在发生的严重的经济危机,无视这个伟大的古老文明所正在经受的严峻考验。
从希腊回来,我们也许更加不能回避这样一些问题:我们真的要牺牲古典的美德,以获得现代性的效率与进步吗? 苏格拉底意义上对“美好生活”的追寻,注定永远与资本主义伦理水火不容吗? 希腊的悲剧,到底是现代性不够充分的结果,还是本身就是现代性的失败?
记录下这一切,与其说是在记录对克里特的美好回忆,不如说,是在表达对希腊发自内心的祝愿和期待,乃至发出疑问。这也是在悄悄对自己说,我们不应该仅仅看到希腊乃至整个人类文明如今那令人失望的一面,也应该看到那曾经有过如今也不应该就此死去的高贵的诗,诗的高贵。那远远超越于庸常算计,超越于市侩逻辑,超越于现代意识形态的一切。所有这一切,都应不仅仅高高地在雅典卫城上,在巴台农神庙里;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在荷马史诗里,也应在克里特岛人的日常生活中,在每个人平凡而伟大的生命故事中。
这才是希腊?
2017年1月2日
记于德国图宾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