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民国时就进邮电局当了学徒,解放后几十年仍是一名勤勤恳恳的邮电老员工。他受的教育不高,然以小市民家庭的标准,也算是藏书满架。父亲和几位叔父,各自培养了琴棋书画的爱好,虽未能成名成家,尚足以自娱。我生于“文革”终结后的太平之岁,又是他最钟爱的长孙女,他老来心思都用在对我的抚育上了。入学之前,应已约略习得数百字,背得百来首诗,懂得简单四则运算之类。彼时,诗歌于我,不过如唱歌跳舞一般,增加了一种能在小朋友面前炫耀的技能罢了。有个堂姑只比我大几岁,多年后笑说幼时来我家玩,忽而大人全围观我背《木兰诗》去了,心里着实不平。然这场景我自己早已不复记忆。
爷爷的教育都以非常愉快的方式达成,未成负累。三年级时,从书架上抽出《西游记》来看,只奇怪为啥每个名词底下都要画一道线,而内容并无障碍,那大约是祖父每夜和我讲故事的功劳了。后来背的诗也多,《木兰诗》之外,祖父还教了什么,已无从分辨。只记得他坐在那张藤椅上,而我坐在他脚背上,我一边背诗,他一边把我荡呀荡——祖父的启蒙,最重要的大概是培养了我和诗歌的亲近之情吧。
印象里自主阅读的第一本诗集是《唐诗选》,列在首篇的是魏征《述怀》。读诗而撞上魏征当初恋情人有点奇怪,然多年后还记得自己在纸上抄下“中原初逐鹿,投笔事轩戎。纵横计不就,慷慨志犹存……”那点小激动。读词则始于初中,入门书籍是俞平伯的《唐宋词选释》和龙榆生的《唐宋词格律》,就在中考前几天还翻了个遍。
高中课业不复轻松,我成绩平平,对诗词的爱好却到了顶峰。我的同桌和我一样狂热。分下来的小本作业纸,大半被派了歪用场。不时抽出一张,两人分头默写新背的诗词,比赛谁写得又快又好。那些小纸片,若存留下来,估计能垒起几尺高。就这样把几本唐诗宋词元曲的“鉴赏辞典”一路扫过,顺带着古诗、散文鉴赏之类也扫扫。但只限于诗,鉴赏文章并不入眼,就当注释瞅瞅。对词曲的喜爱迅速退却,转而爱上了《诗经》朴质的调子,捎带也看完了。
等进大学,读诗只是本等,记忆力也不复巅峰。这时才算比较系统地上溯汉魏下及明清,看些别集、选集和诗话。无他。
关于读诗,我有条经验,鲁迅先生说读诗当读全集,真是至理名言。宋元之前,大部分诗人存诗不多,对谁倾心,读完全集不算艰巨任务,而惊喜时见。明清以下,托时代晚近和印刷业发达的福,流传下来的作品太多,未经时光淘洗,不免泥沙俱下。除了少数诗人,如龚定庵,以及专业研究除外,读全集是披沙拣金的苦差使,并不值当。如黄仲则,挑出几首来看倒好,全集就是那一桶水倒过来倒过去。
如今不复如少年闲暇且情痴,心无旁骛沉浸在诗里很难了。不过兴致来了,以极快速度做点“扫荡”,仍觉愉悦而有收获。只是做事每每虎头蛇尾,早年曾想把读全唐诗的笔记写完,前些时候想把一位老师赠我的一套 《清代闺秀诗话丛刊》写成一系列文章,都未能达成,着实自愧。
读的诗既多,不免手痒,中学时就试着涂鸦,但只当作一种羞于在人前展示的不入时癖好。旧体诗式微也久,而对刊边报尾偶见的“老干部体”,又不屑引为同侪。真正开始写,是己卯年上网以后,惊奇地发现我不可告人的小秘密竟有这么多同好,都很年轻,水平还很高。彼时几大门户网站的古典诗词论坛,把这群天南地北的小众聚集起来,成一时之盛。
不曾写过旧体诗词的人都会有种误会,认为掌握格律很难。导致很多人不敢摸到门槛边,还导致诸多奇怪的“改良派”的产生。比如要求抛弃格律——我的意见是这样不如径直写新诗;比如要求改押“新韵”——但是他们自己都为怎么定新韵而打起来。我并不反对以汉语拼音乃至方言押韵,但这并不能减少写诗本身的难度。既然有现成平水韵在手,何必多此一举。把格律当学问研究固然繁难,如满足于当个旧体诗爱好者,王力薄薄一本《诗词格律》入门也就够了。倘若有心,弄懂格律也就是一两天的事情,格律娴熟数月间就能够做到。
写旧体诗真正难在哪呢? 一是旧体诗本质里也是一种“文章”,若缺乏文言功底和长期阅读积累,会导致“词库”欠奉,巧妇难为。二是如何把旧体
诗的形式和语言与现代生活对接,而非扮演古人。这就需要在创作中反复琢磨体会了。
借助网络,与诗友的切磋琢磨,使我写诗从生涩而步入自如。得诗最多当属癸未、甲申两年。当时独在异国,生活既孤寂,情感复郁勃,还得一位迄今未谋面、却亦师亦友的网友指点。他对我的启发倒不在“诗”本身,而是开拓了眼界学问,开掘了心性灵智,终而投射在诗上。放翁所谓“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正是此意。出第一本书时,出版商恂恂有儒者之风,由着我敝帚自珍,把旧体诗文也塞了进去。至今感激。归国之后,生活安逸,世味日深而诗心渐丧,丙戌之后,就几乎搁笔了。
但我并不觉得是太大的遗憾。即使在我创作最高峰,比起那些朋友,我写的数量也是少得可怜。一来我乏捷才,他们玩的即席联诗、对句、唱和,我是玩不来的。二来,平生最怕应酬为文,更不能应酬为诗,偶有人相求,一概峻拒之。非但不能应酬别人,也不能应酬自己,若非情怀激荡,我一句都憋不出来的。每成一什,虽不至呕心沥血,然“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哦,不,掉几根头发,总是会的。所以写不出来的时候,那就不必勉强,写别的去呗。
这一搁笔就是十年。偶得一二,都懒得存留。直到孩子出生,人生恍如重新来过,有些感慨又奔涌而出,再次提笔,断断续续写起来。久后能再结成一个小集子也难说。
我又有一个小小意见,但凡爱诗、读诗、研究诗的人,都该试着动手写写。写好写坏姑且不论,有了“写”的实践,能大大增进“读”的眼力。对诗的喜好虽各花各入眼,但鉴赏却有一定之规,动手写写,更能明了什么是“一般的好”(脸皮厚一点就是“我也能写得出来”) 和特别的好 (“打死我都写不出来”),什么是“技术的好”(经过训练而达到),什么是“性灵的好”(天赋灵感之纵放)。
现在某些研究诗的人,对诗本身其实隔膜得很。或者得了些前人的余唾,或者套了些外来的理论,又或者打的都是“周边”主意,等而下者还刻意沾些俗恶的趣味,自身既不爱诗,也不懂诗,却敢于高坐谈诗。试问老一辈诗词
研究者,如钱锺书、王国维、俞平伯,甚至不一定研究诗词的,有谁完全不写的呢?
我那位网友,评点今人诗作,号称“表扬为主”,每见劣诗,辄曰“格律都对”,连格律都不通的,辄曰“字数都对”(别问我字数都不对怎么表扬了)。红学圈里,有一桩“雪芹逸诗”的公案。当事双方的老先生,始作俑者固然可指摘,另一位倘若自己写过诗,对诗更有鉴赏力,也就不至于把一首“格律都对”的今人生硬仿作,硬是当成雪芹遗作拼命表彰而入套了。
最后腆颜以自己的一组小诗收结。祖父逝于戊辰,诗写于甲申,故曰“一十有六年”。算来,祖父而今已辞世近三十载矣,不胜唏嘘。
怀祖父
我生当桂辰,圆月何莹皓。
三朝沐兰汤,抱以问乡老。
红纸密书藏,恐致鬼神扰。
检册锡嘉名,所期在远造。
今我婚有期,抚发谁祝祷。
今我书将成,沥酒悄与道。
儿时学吟声,闭目犹了了。
三春不及归,归来值仲夏。
佳城负青葱,晨光摇波乍。
隔水望金牛★,山风如相迓。
长跪拭碑阴,恍若依膝下。
及我到九泉,思慕终不化。
见之惟待梦,并梦久不作。
岂悯醒后悲,告我返归乐?
梦中每亦知,惨然未肯觉。
自顾身小小,五指牢相握。
徜徉街巷间,恍惚近旧厝。
含笑指一门,环漆俱斑剥。
晨惊忆且寻,孤怀何所托。
忆昔初入塾,畏苦惯娇惰。
花下弄仔猫,嚎啕展窗课。
闻之亦不嗔,携去灯前坐。
自读一卷诗,描红三五个。
稍怠偶转眸,蔼然顾我座。
一十有六年,思心如旋磨。
(★祖父葬处,依山面水,湖畔一山,形似金牛入饮,人言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