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里逐渐深刻而清晰的是当年那个男孩子的作为——他像个堂·吉诃德一样,于危急中慨然上阵,竭力想挽回同伴女生的荒谬败局。那年我十岁,一个愚蠢的小女生,他也十岁,却已是小男子汉。他与那老家伙对阵,不仅是要维护朋友的利益,也是在维护孩子的尊严!
放学妈妈来接我时,我指给她看我们的班长王琦,我在家说他“很漂亮”。妈妈说:“不漂亮呀?”王琦挺胖,笑起来眼睛一眯缝。我改口说:“我说的不是他,是副班长——”
副班长是汤轩,他倒真称得上漂亮。肤色微黑,相貌端正,很有“派”——他那么小就很有派,像个领袖,遇事微微一笑,自有办法。他有一身海军服,还有海军帽,穿戴起来,和他极相衬。“汤司令”,大伙儿这么叫他,姓汤的人外号就叫汤司令,这外号给他特别正确,他来了,就有拥趸们捧场的吆喝:“汤司令到——”
小学一年级的班长,是出于某种契机由老师指定的,因为一入学就得有个班长,老师第一眼看着谁好,先让他当着;副班长就有时间选拔了,开学了一阵子,老师看人看得比较清,选的人肯定是很聪明能干的。这道理我当时自然不懂,我的天性属于顺民,对老师指定的班长、副班长,都有仰视之情。而不多久我就成了汤轩的后任,从那之后一直沿袭。我跟汤轩一直关系比较好,大约有这个原因,或者是与此相关的:都成绩好、都爱画画、都在班上负责某些事情。有一回我们都被选为优秀学生,到市里去开表彰大会。在那里,一位五十多岁的女老师,热情洋溢,伸开双臂,一边一个把我和汤轩搂在怀里,说:“你们都是我的好学生哪!”她搂得很紧,久久不放,还小小地转起了圈子。我从来没碰到过如此热情的老师,有点别扭,又不能挣脱开,只能陪同她抒发情感。我和汤轩被卡在她一左一右的怀抱,四目相对,我从他的眼神知道,他的感受与我完全相同。
这大约是二年级或三年级的事。我要写的,是四年级的事。
那天下午放学后,我和汤轩到一个邮电部门的大厅去玩,我带着我的集邮册。我的集邮开始于三年级的暑假,我随妈妈回广东探亲,广州的小表舅送给我许多邮票,还带我到南方大厦买了这本集邮册。我回来以后,就把家里所有的信封上的邮票都收集了,一张张剪下来,泡水,剥离,晾干,入册。我家有不少好邮票,因为有一些香港、印尼和马来西亚的来信。外国邮票很漂亮,色彩艳丽,和中国邮票的素雅很不一样,那些外国文字,也像一种花边装饰。香港邮票是各种颜色的女王侧面头像,红的,蓝的,紫的。我认为最特别的是小表舅送给我的两张日本邮票:大长方形,纯白色,没有图案,只是红色的波浪形邮戳,旁边有仿佛是篆体的“日本邮票”字样。等我长大到有逻辑思考能力之后,我想它们可能并不是邮票,而是某种邮品,不然它们也不会留下来,在经过了我将要讲的事情之后。我的集邮知识并不多,邮票于我,只是一种好看的小纸片。
那天我和汤轩去那个大厅,是为了找人交换邮票。交换邮票是集邮的一项活动。集邮爱好者把自己重复的邮票,跟人换取需要的邮票。我知道这个,但我带去的并非重复多余的邮票,而是我的全部邮票。我愿意把我的集邮册给人看,本来我也是去玩的,如果真要换,也是玩。我看了一圈别人的邮票,又看过了柜台里展示的新上市邮票,准备离开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
是一位五六十岁的老者。他郑重地看着我。
“要换邮票吗?”他问。“是的。”我答道。
“好,我们到这边来坐。”
他走到一张玻璃桌子前,坐下来,并请我坐在他对面。他把裹在大衣里的他的集邮册拿出来放在面前,我也把我的集邮册放在面前。这场面摆开了,大厅里其他交换邮票的人,渐渐都围拢过来。
“让我看看你的邮票。”老者说。他把我的集邮册拿了过去。“你也看看我的。”他说。于是我就看他的。
场面集中于他看我的集邮册。他看,围观的人也在旁边看。我的集邮册,内容真的很丰富,那丰富超过了我的知识掌握。我只知道我有些外国邮票是公认的好邮票,围观的人们都是懂的,他们无声地欣赏着。
“我来跟你换邮票。你可以要我的,我也可以要你的,一张换一张,对吧?”老头儿说。
我点点头。
“好,你先挑。”他说。
我翻着他的集邮册,不知道挑哪张好。他的邮票很多,这还是他重复多余的一本。我甚至不记得我挑了张什么邮票,反正是中国的,图案让我比较喜欢的,但不是非常喜欢,否则我会记得是哪张。
“好。”老头大方地说,“现在我挑一张你的。”他用镊子,夹去了我册子里的一张外国邮票。
第二回合,也是这样。我坐在了一个我从未体验过的场面中央,被众目睽睽,被长辈指导,被抽去了思考。只能按规矩行事,他挑一张,我挑一张。我忘记交代一句了,汤轩坐在我身边,他和我一起坐在老头的对面。
我还是挑了一张中国邮票,老头还是挑了一张外国邮票。
“这是她自己挑的,对吧?都是按规矩来的,是吧?”老头对围观的人们说。他看了他们一圈。人们没有异议,只是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大厅里的人都聚拢来了。
老头再次拈走我的一张好票之后,人们非常沉默,摒住了呼吸看我再怎么挑。我更不知道该怎么挑了。我怎么挑都是他富余的,他怎么挑都是我孤本的。他挑我哪张我都得答应,不能说不,因为他的全本也都任我挑,他决不说不,老头一再强调这一点,给在场的所有人听。
汤轩低声给我一些暗示。他的暗示都是根据集邮的常识来的,哪张更好,哪张更珍稀,哪张更有价值。我听着,但没怎么听进去。我在关键时刻容易心不在焉,在常识问题上总是犯白痴。我甚至在如此严峻的局势中完全不忧虑——有这么多人在替我忧虑呢,我跟着我头脑中旁逸斜出的念头走了。
众望所归,我出手了。我挑了一张国产的、我觉得还比较别致的邮票。——决不崇洋媚外,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一付诸实践果然惊世骇俗。
人群爆发出一声惋惜的感叹! 观棋不语真君子,他们再是不加评论,这声强烈的感叹也是最明显的表达了。我抬头看看他们,八十年代初的他们,男女老少,他们淳朴的、道德的脸上,写满了惋惜与同情。
老头在如此的世道人心中依然风度不改。“这是她自己挑的,对吧?我所有的邮票都任她挑,是不是?”他说给所有的人听。大家都没话说,既然我自己要这么挑,谁还有话说?
汤轩的脸涨得通红。他不再跟我低语了。从这时起,我退到了局外,由他来替我与老头对垒。
我就真成了个局外人,看红脸的汤轩一来一往地跟老头交易。他动用了他所有的邮票知识,尽力择优而取。他显然是比我要难度大的对手,但依然不在老头心上,只是汤轩上场,局面比我在那里要正常得多。
我们怎么赢得了呢。本来基础就不对,谁让我把全部家当都带去跟人交换的?全然不知珍惜,想法又出奇。我们怎么对付得了那个老头啊。在完全不对等的交易中,他时时不忘向众人展示这交易的公平———他是讲规矩的,是么,大家有眼都看得见。我不记得事情怎么结束的,反正老头收获颇丰,我别的不记得,只记得我最难得的一张有年头的外国邮票也被他挑走了。
老头走了,人群散了。回家的路上,汤轩气得不想跟我讲话。
“他拿你最好的,你挑那么一张!”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其余的表达都在他神态上了。
我却是一副仿佛这些邮票都不是我的样子。
当时我没心没肺,只是模糊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这件事情多年来一直存在我心里,一年年过去以后,它才慢慢清晰起来,它的意义逐渐凸显出来。
不是为了邮票——即使在若干年后,我对那些邮票也没有特别地惋惜。“小容的邮票都给人骗走了。”这是后来我从妈妈那里听来的我爸的评论。当年回家以后,糊里糊涂的我,并没把事情讲清楚,可是,还用得着讲么,我爸一下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倘若当时他在场,而在场的女孩又不是我的话,他肯定会排众而出打抱不平:“你欺负小孩子!”他会指斥老头,叫停不公平交易;而假设就是我,就是那真实情况正在发生,我爸又正好路过,他说不定就旁观了,以此给我一个教训。我和我爸天生一个德性,不知道自己怀中有奇珍,随随便便就给人了,所失又何止那几张邮票?
在我心里逐渐深刻而清晰的是当年那个男孩子的作为——他像个堂·吉诃德一样,于危急中慨然上阵,竭力想挽回同伴女生的荒谬败局。那年我十岁,一个愚蠢的小女生,他也十岁,却已是小男子汉。那个道貌岸然的老头子到底在干什么,除了我,周围所有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的注目与感叹,都是在鞭笞汤轩的脸——这女生是跟汤轩一起的,他不出手谁出手? 他与那老家伙对阵,不仅是要维护朋友的利益,也是在维护孩子的尊严!
最可恶的是,我还那么事不关己似的,让所有的压力都集中在了他一个人身上——很多年以后,我自己身处类似的情境时,才恍然大悟。
他虽气,却也只说了那么一句,后来我和他都再也没提过这事情。十岁的他真像个爷们儿,绝不多话,事情过了就算。
我们初中还在同一个学校,高中不在了。大学,他好像是在和我共一个山头的大学,又好像不是,我记不清了。反正在十七八岁的年纪,我和他碰到过一次,他带着笑意点个头:
“还好唦?”
彼此是知根知底的老熟人,多少年不见也是熟得很的感觉,三秋不见如隔一日。他这声招呼和自然而然的神态,都是他上小学时就有了的。他好像天生就对人情世故有所领悟,他很有这种能力,会做人,肯来事,神气。
他从小就是汤司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