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诗词一是出于天性,一是源自教育。二者归结于一点就是爱美。我并非“闻鸡生气、见月伤心”的才子,但对美的事物确有一种天赋的敏感。我大学读的又是中文系,注定要与伟大的诗骚相遇,在最美的韵脚里蹁跹。从此便走不出古典,与诗词结下一世情缘。
祖父算是我的启蒙老师吧!记得幼年临池,他在我的毛边纸上写下过“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并伴着轻轻的吟诵。他大概只是想借古人诗自娱一下,我却觉得这和他念“狗兔撕裤儿”(Gotoschool.)一样有趣,便央他教我诵读,读完一首又一首。就这样,我慢慢走近了诗词。
当然,若不是十五年前负笈入川,我一定至今还是古典诗词的门外汉。犹记得杨世明师在堂上讲说“唐诗史”,兴奋起来,他还会穿插几段带着峨眉乡音但并不失典雅的吟唱。“讲唐诗”是这里的传统,乃经由郑临川老师从闻一多先生的西南联大课堂上脉承而来。那几年,我正沉浸在诗词与恋人的爱河里,说不尽的欢愉。就连选定李之仪的诗来做硕士论文也是因他曾经写下“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的缠绵恋歌。我认为他的诗一定也是十分浪漫的。可惜后来翻遍了他的几百首存诗,也未再见他那“定不负相思意”的情怀。直到我像老僧参禅似的读罢一个严冬,他躬耕当涂写下的那些田园诗才渐入我梦。后来,据此写成的论文还有幸在 《文学遗产》、《中国韵文学刊》 等专业刊物上发表,着实令我激动过一阵儿。
随着游学沪上、纽约,我眼界大开,学术方向也已悄然转向古典小说。奇怪的是,我对古典诗词的痴爱却未曾减少半分。我不仅继续将各家的诗词集子放置案头、随时翻看,还下定决心写一个无关功利、纯乎游心的诗词随笔册子,并打算继续完成 《姑溪居士 (李之仪) 全集编年校注》。无怪好友要笑我身在曹营心在汉。难道是距离产生了美? 说实话,研究小说较之诗词更能供我操练胸中百科奇兵,足可娱目快心。但自游沪以来日日与此君厮磨且不得休息,便觉面目可憎,正如郑板桥终日作画,不得休息,便要骂人。我却不想骂人,只要到诗词韵海里畅快地涵泳一番就会立刻心满意足、精神百倍。我常想,古典诗词缘何有此妙效呢? 恐怕还是要归功于它的含蓄有味,可让人在不断寻味、品味、体味和回味中跳脱目前处境、进入虚实相生的艺术意境。
我说一个亲身经历的事情。2010年圣诞前后,我被纽约的暴风雪囚困在离哥伦比亚大学不远的斗室中,这是我平生最寂寞的日子。为给自己一点活力、一丝温暖,我反复吟诵脑海里浮现出来的诗词,一遍又一遍。从“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到“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从“忆向美人坠别泪,江山如梦月如灯”到“晓鼓一声分散去,明朝风景属何人”;从“百啭无人能解,因风吹过蔷薇”到“谁怕? 也无风雨也无晴”……就这样,一波波自我陶醉的“中国好声音”抑扬顿挫地穿过百年公寓里的长长廊道,逼着尽头的老旧木电梯上下唱和。我吟诵得兴高采烈,几乎忘了自己正在冰天雪地的异国飘零。等到吟出“瑶台雪花数千点,片片吹落春风香”;“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时竟
觉电光闪念间触处生春,窗外的大雪生香,无异邓尉香雪海。再细辨风中明灭的柳眼梅腮,我仿佛感觉到有一股春风扑面而来。这无疑是我为自己开的一次海棠诗会啊,至今难忘那“诗词于我如春风”的温暖幻境。
纽约归来,我便定居在董其昌的家乡松江,在陈继儒隐居的佘山脚下讲授古典文学。作为上海“青椒”,我每日忙碌。已超负荷的教研、生活事项一桩桩排成一堵严密的长墙,断然隔绝了我悠然望山的诗意。直到去年春天,我被选送参加上海市的青年教师教学竞赛。那是一场近乎残酷的比赛,我没日没夜地准备教学大纲、教学设计、教学PPT,最后整理上交的材料被装订成了一本厚厚的书。实际上,在最初看到参赛者名单的时候,觉高手林立,我便闪过放弃的念头。待抽签完毕,因不能讲授最拿手的 《金圣叹与<水浒传>》,我更加灰心丧气。
硬着头皮登台后,我一心想着赶紧完成任务走人。可讲到司空图“浮世荣枯总不知,……第一功名只赏诗”时,我自己却被打动了。这不正是我二十年来游心韵海一直追求的境界吗?接下去,我情绪激昂,语音也随之高亢起来,一句“吟诗品诗,追求超逸的诗味诗美,潜心艺术意境的探索和创造,成了他人生最要紧的事”,立即吸引来几乎所有评委欣赏的目光。这节课,我为说明司空图的诗论举的几个例子也颇得评委赞许,他们或莞尔、或颔首,给了我很大鼓舞。比赛结束后,我一身轻松,真想不到会在这样的讲堂上重拾诗意。
返回时,我坐在9号线地铁上看风景,在九峰三泖间满眼弥望的是水田漠漠,花柳掩映,“泽国空波,四周多鸥凫、菱芡,景小楚楚”。望着望着,我禁不住感慨,这块土地上竟还满载着数百年前的诗情画意啊! 我绝不能辜负结庐松竹之间的幸运,更不能辜负“第一功名只赏诗”的初心,我要与二三知己重开“海棠诗社”,在诗词美境中暂时忘却尘网中的烦劳,人世间的纷争。我要沉浸在大自然中,浅斟低唱,拥有一颗无往而不乐的心灵。
最近,在广州教书的同学突然发来一条微信说:“我很想抽空回校看看光华楼前的‘驴背诗思’和逸夫楼边上的‘复旦诗魂’两个雕塑。可有暇陪同?”我不假思索立即回复:“我一定陪你去。快来! 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