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试京东网购,果然没几天,崭新的张国维《吴中水利全书》精六册送到家。虽有四库电子版,但四十四幅手绘苏州府及所属各县水系、水道图,十分珍贵,新版印制清晰,就冲这些图,花三百大洋,也值。
好多年前,我在《明清史料感知录》中介绍过张国维。这次却说他在出任应天等十府巡抚的七年时光里,编纂成七十万言《吴中水利全书》,为中国迄今所存篇幅最巨的古代水利专著。欲知东南农业社会的基层状况,亦是不可不读之书。
张国维于崇祯七年三月十六日陛辞离京,四月十七日进入六合,与前任完成交接。随即轻车简行,到各地考察。他在 《全书》“序言”里有一段追忆,说自己屡次赴京,路过此境,以为苏松两郡“土性沃肥,顷亩可获锺粟,家露积而户囷仓”,官税之重亦理所当然。有人叫苦“具区中汇,跨三州,纳百川,污邪之畴,农人告匮。云遇丰稔,亩入儋石,半输公府,歉则仰屋坐槁。自万历戊申后,十常八灾,蚩蚩之氓,膏血已殚”,他以为只是哭穷而已。待到上任实地考察,转了一大圈,梦破惊魂,心情瞬变暗淡:“闾右凋残,蜡歌绝响,追逋之案山积,有司停俸镌级,补过不遑。即数百万漕糈,亦从两部鞭笞得之。国维心痛焉。”
洋人说中国事,颇如隆冬腊月堆雪人,自己玩得高兴,哪管“他人瓦上霜”。本国学者为“唱红”明史,置许多“反证”史料于不顾,把嘉、万“盛世”的东南说得白银流溢,完全不懂得“最繁华时也是最悲凉”,胡天野地,就完全不应该。如《全书》说:嘉靖“四十年,春夏秋大水,髙低尽成巨浸,波涛平野。苗自初插,吐花成粒,一切皆害。城郭公署民居倾倒几半,郊外数十里无烟火,流离载道,饿莩相枕。水至明年始退。此为有明第一洪水大患”。袞袞明史大佬应该熟悉此段掌故,何遗忘如斯?《全书》卷八《水年》,不惜篇幅,对自汉始元元年至明崇祯八年间苏松水旱灾害记录作了系统整理,触目惊心。为省页面,忍痛略去。
在崇祯七年至十四年张国维任职期间,顾亭林已离乡北上,相互间不可能有交集,也尚未找到亭林得见张氏《全书》的证据。两人对东南水利的关注度,出乎天性,心心相印。例如亭林在《日知录·治地》一则中即云:“古先王之治地也,无弃也,而亦不尽地。田间之涂九轨,有余道矣。遗山泽之分,秋水多得有所休息,有作法水矣。是以功易立而难坏,年计不足而世计有余。后之人一以急迫之心为之,商鞅决袭阡陌,而中原之疆理荡然。宋政和以后,围湖占江,而东南之水利亦塞。于是十年之中荒恒六七,而较其所得反不及于前人。”特感慨“古之通津巨渎,今日多为细流矣”!
张氏《全书》虽比较生僻,皇皇《天下郡国利病书》,则学界无人不晓,究竟有多少人从头至尾通读过? 据说左宗棠放置案头,常加翻阅,被人窃笑为读“无用”之书。当年创导刊印先生手稿、使之流通天下的张元济先生,我想是前后通读过一遍的。惟其如此,元济先生点睛传神,云:“亭林身婴亡国之痛,所言万端,而其所再三致意者,不过数事,曰兵防、曰赋役、曰水利而已。”(《四部丛刊》三编本 《利病书》“跋”) 亭林致意于水利,感慨“古之通津巨渎,今日多为细流”时,特别提到了“崇祯时,有辅臣徐光启作书,特详于水利之学”,此应指 《农政全书》。由此推测,对徐光启编译“泰西水法”,眼光开始向外,亭林也不持异议。在此之前,崇祯十二年,张国维看到《农政全书》书稿,十分高兴,立即指示松江知府赞助徐氏梓印出版,并为之作序 (《张忠敏公遗集》卷五)。英雄惜英雄,缘于心灵相通。
推广张元济先生之意,在东南地区,无论是判断地方执政官员政绩,还是官绅编纂方志的水平,对农田水利、赋役改革看重与否,是检验优劣的一大标志。
即以昆山嘉靖、万历两县志作比较。嘉靖志扬名在前,然前无县境水利图,又无水利专志,特多人物传记、文选载录,我一直以其文人习气过重而诟病之(乾隆《陈墓镇志》同病)。万历志因大陆久无传本,稍后方被人们注意。此志虽出于太学生周世昌之手,但于山水、水利方面用力之深,不愧为史家大手笔。全志 《凡例》即云:“水利为东南要务,所宜亟讲者也。故举前人水利说,及已行而有成绩者,悉载之以备采择。”卷一《山川》中,叙“山”不到十一页,“江河”下分列各河港湖荡,极尽其细,总计十六页,远较嘉靖志为详。卷二《水利》更为嘉靖志所无,首起熙宁三年邑人(宜兴)郏亶自广东机宜上言“天下之利莫大于水田,水田之美无过于苏州。苏州属邑莫过于昆山”,备载其“苏州水利六失当去,六得当行”与“治田利害七事”。下敷陈各代水利之说,至嘉靖中,更详录归有光《三吴水利论》(顾书、张书并录);迄至隆庆六年申思科开浚夏界浦,全卷篇幅多达二十八页。更难得的,卷末有按语云:“成化以前,朝议屡遣重臣经营浚治,故无壅塞之患,迨今百年无及此者……隆庆三年巡抚都御史海公瑞亲访其事,慨然以为己任,募工兴役,赴者如归,民无加赋之苦,官无迎接之劳,夫无报扰之累。自宋家港开挑,至嘉定县王渡,及百余里俱已疏通。方至昆山县,遽以事去。岂非昆民之不幸乎? 当道者诚能选择而委任之,以竟未垂成之业,则拯吾民之溺,特在一举手之间耳!”特挑出海瑞说话,言之殷殷,直切时弊,委婉剌讽当政,真亭林先生所言“夫史书之作,鉴往所以训今”矣。小秀才周世昌“水利”的大见识,与进士知县方鹏“玩文”的小趣味,狭路相撞,亦堪称乃时奇观。
由周世昌《万历昆山县志》,追溯归有光水利之论,更远寻范仲淹以来宋元诸说,即知亭林 《利病书》、张氏《水利全书》,非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实有东南泽国、三吴水乡深厚的地理学基础与人文素养作根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敛华就实,救弊扶衰”,清代“实学”发端于东南亭林,岂偶然哉?!